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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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 25 日 (正月初一)
不知道我的微博还能不能发出来。前一阵,因为反对年轻人街头集体爆粗口,导致微博被封(我现在仍然坚持我的观点:就是表达爱国,也不能以街头集体爆粗为荣,这是文明问题!)。投诉无门,起诉无门。所以对新浪网极度失望,准备就此永远不再开微博了。
但是,没料到现今武汉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导致武汉成为全国的中心,导致封城,导致武汉人到处被嫌弃,也导致我被封在城里。今天政府再度有令:中心区域今夜零点,开始严禁机动车行驶。而我又恰住在中心区内。很多人来询问,也有人私信,大家都在关心和问候,让我们这些被封在家中的人倍觉温暖。刚才《收获》程永新给我信息,说不妨写写“封城记”。闻此始觉,如果我还能继续发出文字的话,我还应该继续下去。也好让大家知道武汉真实的近况。
只是,我并不知道这一条能不能发出来。如有朋友能看到,就请留个言,让我知道可以发了。微博有一种技术:就是你以为你发出去了,但其实没有人能看得到。自从知道有此一技术后,方明白:高科技作起恶来,一点不比瘟疫弱。
先发了试试吧。
1 月 26 日(正月初三)
感谢大家的关注和关心。武汉人仍处在关键时候,尽管人们已从最初的恐慌、无助、焦虑、紧张走了出来,现在业已平静和安定了很多,但仍然需要大家的安慰和鼓励。到今天为止,至少大多的武汉人已经不再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了。我原想从 12 月 31 日开始,复盘我自己在这一段时间从警惕到松懈的全过程,但是这一写,就太长了。所以,我还是先实时写一点新近的感受,再慢慢来写“封城记录”。
昨天初二,依然冷风冷雨。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当然是国家支援的力度越来越大,更多的医护人员赶来武汉,等等等等,让武汉人心安了许多。这些,大家都已知道。
而我们自己的好消息则是:目前我的亲人无一感染。我小哥尽管住在疫区中心,华南海鲜市场和汉口中心医院就在他家左右。而小哥身体不算好,此前也常出入于那家医院,所幸小哥小嫂并未有事。小哥说是已经备足了十天的菜,完全不出门。我和我女儿还有我大哥一家,都住武昌。一江之隔,危险系数比汉口略低,也都平安。尽管被封在家里,倒也没有觉得很无聊。我们大概都属于宅惯了的人。只有从外地回家探望父母的侄女和她儿子,有些糟心。本来是 23 号日坐高铁离开武汉,去广州与丈夫和公婆汇合(其实真要去了,日子也未见得比武汉好过。[允悲]),结果恰巧那天封城,没能走脱。封城将会到何月何日,是否会耽误工作及孩子上学,都是问题。但因他们所持护照是新加坡的,昨天接到新加坡政府通知,近日将有飞机来汉接他们回去(估计武汉新加坡侨民也有不少)。他们返回后需隔离 14 天。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更好的消息是,我女儿的父亲,在上海住院,起先拍片,肺部有阴影,昨天也解除警报,应是普通感冒,未被新冠病毒感染,今天即可出院。如此,近期曾经与他一起吃过饭的女儿,也就不用再被严密隔离在她自己的住所(大年三十,是我冒雨开车给她送饭吃的!)。[鲜花] 多么希望这一类的好信息,每天都来一点,尽管封城,尽管关闭在家,至少我们心情可以轻松一些。
坏的消息仍然有。昨天白天,女儿告诉我,她熟人的父亲(本身是肝癌患者)疑似感染,送到医院,也无人救治,三小时便死亡。这大概是前两天的事。电话里,她也很伤感。而在昨夜,单位小李打来电话,说我居住的文联大院已发现两位被感染者。三十几岁,是同一家人。要我注意安全。他们的住处离我家大概两三百米。但我的住房是独门独院,所以我倒不会有更多的担心。倒是他们同门栋单元楼的邻居,会有点点紧张了。今天又听同事说,他们属于轻微感染,在家隔离治疗。年轻人,体制好,感染轻,应该很快能抗过去。祈祷他们早日康复。
昨天湖北的新闻发布会上了热搜。看到好多人吐槽。三个官员的神情,充满沮丧疲惫,频频出错,说明内心也乱。其实也很可怜。他们应该也有家人在汉,他们的自责我相信是真的。事情究竟怎么会走到这步,事后复盘,自然得知。武汉官方前期对疫情的轻慢和封城前后官员们的手足无措,造成了百姓巨大的恐慌,给所有武汉人带来伤害,这些我会在文章写细写。但现在我想说的是,湖北官员的表现其实是中国官员平均水平的表现。并不是他们比其他官员更差,而是他们的运气更差。官员们历来按文件做事,一旦没有文件,他们就六神无主。这次事件如在同一时间落在别的省里,那些官员的表现,不会比湖北的更好。官场逆淘汰的恶果、空讲政治正确而不实事求是的恶果、不让人讲真话不准媒体报导真相的恶果,我们都会一一品尝到。武汉抢前争先,只不过先吃了一个大的而已。
(1 月 27 日补记)
正月初三(1 月 27 日)
继续谢谢大家对武汉和武汉人民的关心关注。我很乐意继续实事报导。
现在,大的问题,大家都基本不太担心了。担心也没有什么用。没被感染,就会乐观。
目前市民们比较忧心的还是缺乏口罩。今天看到一个视频,一个上海人去买口罩,药店卖 30 元一只。这个上海市民大发脾气,用手机全程拍了下来,并且高声指责药店,一定要买,但必须开具发票。他真是比我有智慧多了,也有勇气多了!佩服!
口罩是耗材,用量大。而且专家说,只有 N95 口罩才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但实际上,我们根本买不到这样的口罩。网上购买,必须要到年后才能收到。我小哥比较幸运。他们小区有家人的亲戚寄来一千个 N95 口罩(多么好的亲戚!)。我小哥家分得十个。他感慨说,还是有好心人呀。但我大哥家就没这么幸运。他们连一只 N95 都没有。只有我侄女带回来的一次性口罩。就这,数量也有限。只好在家重新洗过,用熨斗消毒,再次使用。真的有点惨(对了,我侄女说,新加坡接回他们的事,并没有最后确定,让我在微博说明一下)。
我自己也差不多。元月 18 日要去医院看望病人,无论如何得戴口罩。可是家里其实一只都没有。突然想起 12 月中旬去成都,学弟徐旻曾经给过我一只口罩,说成都空气不好。其实武汉空气也好不到哪去,我也习惯了坏空气,所以这只口罩我一直没用。这次算是救了急。庆幸刚好是一只 N95。我戴着它去医院,去机场,也戴着它去买口罩。一连戴了几天,的确很无奈。
我的家里,除了我,还有一只 16 岁的老狗。元月 22 日下午,突然发现狗粮没有了。赶紧跟宠物店联系了买狗粮,想着正好可以顺便出门买买口罩。于是去到我家附近的东亭路某药店(不点名吧)。他们恰好有 N95,但是一只 35 元(比上海的还贵 5 元)。一袋 25 只共需 875 元。我说你们在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这样黑心?他们回答说,供应商提价,我们也只好提价。因为急需,价高也得买。所以我准备先买四只再说。不料,他们所有口罩都没有独立包装,售货员直接用手抓。我一看,这样的卫生条件,还不如不戴。然后就没有买。
除夕那天,我继续出门买口罩。所有药店,全都关门。只有一些夫妻档的小超市还开着。在一家超市,遇到 N95 口罩卖。沂蒙山牌的,灰色,有独立包装。10 元一只。我买了四只。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获悉大哥家没有口罩,便与大哥约定,分他们两只,次日送去。但是第二天,大哥说,还是别出门吧。所幸的是,大家都不出门,口罩用得算少。
刚才跟同事微信闲聊。大家说,其实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口罩问题。毕竟总要偶尔出门买点东西。有的同事朋友给寄了,却收不到;也有买的是杂牌,看到网上有回收口罩,处理再卖的信息,也不敢用。大家几乎都只剩下一两只,于是只好相互鼓励说,省着点用吧。段子说的真没错,口罩的确代替了猪肉,成为我们过年最紧俏的东西。
我相信,缺乏口罩的,不止我大哥以及我和我的同事。武汉的普通市民缺乏口罩的人一定很多。而且我也相信,口罩并不缺货,缺的只是怎么才能到市民手上。在这里,也只希望快递公司能够早点上班,并且给武汉的货物加一点速度,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正月初四(1 月 28 日)
天气从昨天开始好转。雨停了。今天下午还出了一小会儿太阳。天空明亮,会让人心情好上许多。只是被关在家里的人,烦燥感会多起来。毕竟从封城起,人们已经被关了五天。五天中,不只是多出谈心的机会,大概吵架的机会也不老少。毕竟各家老小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天天守在一起过。此外,长时间的不出门,大人还好办,小孩恐怕就相当难受了。希望那些学过心理学的人,写点抚慰的文章,安抚一下武汉人。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坚持把自己关够 14 天。据说,近两天疫情或将进入爆发期。于是也有医生在叮嘱:只要家里有米吃,就是吃白饭,也不要出门。好吧,听医嘱。
这一天依然喜忧参半。昨天,中国新闻通讯社总编辑、我的校友夏春平通过微信对我进行了采访。今天下午他带了人来拍一两张照片。意外的是,他送给我二十个 N95 口罩!真是雪里送炭,让我大喜过望。正当我们站在文联大楼门口照相和说话时,我的同学老耿买米回来。他用很可疑的眼光打量我们。我觉得他甚至想用他们河南人的较真,大吼一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我们文联大楼门口?见他那副样子,我马上喊了他一声。他的目光立即变得又亲切又热情,真像是久别重逢,尽管我们天天在同学群里闲扯。夏春平是历史系的,当年中文系和历史系同住一栋宿舍楼里。所以我一介绍,他们俩也相互啊啊啊地开心起来。老耿在武汉和在海南,都跟我同住一个院内。他今年也没能来得及去海南,我们同命相怜,一齐被困于单位宿舍。他告诉我,院里 8 栋的两个感染者已经住进了医院。如此这般,所有邻居都大松了一口气。相信在医院治疗,会比在家里隔离效果要好得多。依然祈祷他们早日康复。
作别夏春平,刚进家门,我以前写《到庐山看老别墅》和《汉口租界》的责编小袁,也给我送来了三包口罩。感动呀!老朋友就是强!我的口罩一下子富裕起来。当即与昨天共同感叹缺乏口罩的同事们进行瓜分。适才同事来拿口罩,给我带了一些青菜。我说,这下子真的有一点患难与共的感觉了。同事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代,还有病人。她必须隔天出门买青菜。说起来也是八零后,多么不容易。甚至还在操心工作。我听她们相互对话,还在说:这一期的稿件要发了吧。想想这样的人们,什么样的坎过不去呢?
坏的消息当然也是满天飞的。前些天,看到百步亭四万人聚餐消息时,我当即发朋友圈,对此批评。我的话说得很重。我说在这样的时候,社区还举办大型聚会,“基本上算犯罪行为”。说这话时是元月 20 日。没想到,21 日省里接着举办大型歌舞联欢会。 人们的常识都到哪里去了?对于这类事,现在真不想多说。还是无语吧。坏消息正是来自百步亭:他们中已经有人确诊冠性肺炎。尽管这消息我没有进一步确认,但凭直觉判断,那么多人的大聚餐,怎么可能没有人被感染?有专家说,这次的新冠肺炎死亡率并不高,我愿意信这话。只是,传来的另一些信息,却还是让人多少后怕。元月 10 号到 20 号,那些频繁开会的人们,还是各自小心吧。病毒是不会介意谁是平民谁是领导的。
我自己每到冬天支气管炎都容易发作。曾经连续三年在春节前后住进医院。所以这些天我时时警惕自己不要生病。今天略有点咳嗽,但问题不大。以前蒋子丹(她对中医很有研究)根据我经常感冒的情况,说我这是“寒包火”。所以,我入冬以来,每天用黄芪、金银花、菊花、枸杞、红枣、西洋参加上红枣煮水。我把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杂煮”。天天喝几大杯。这几天,更是早晚一次维 C 片,一次维 C 泡腾水,然后,加大白开水量。晚上洗澡,用略烫的水长时间冲洗背心部位,还把自己买的莲花清瘟胶囊给吃完了。总之,我已经按各路朋友所教方式,用上了所有装备。 显然,它们有用。目前我的状况还好,咳嗽也很轻。保护好自己,就是帮忙。我的同学还教了一个“闭门法”。方法是默念:“全身毛细孔闭!风寒不入,百邪不侵,正气内存,邪不可干!” 一本正经说这是历代秘传,绝非迷信。我们大笑了一通,不知道有没有人真念。
昨天的一条微博被屏蔽了,它活着的时间比我想象得长。意想不到被很多人转发。因为我喜欢直接在微博这个小框框里写。所以写的时候很随意(喜欢的就是这种随意感),想到什么写什么。校对不仔细,错漏字也多。说来惭愧,有点白念了武大中文系的感觉。还望大家包涵。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批评谁(中国有句老话叫秋后算账是不是?)。毕竟,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是瘟疫。我愿意跟政府和所有武汉人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共同抗疫。只是当时写到那里,觉得反思也是必须。由此,就反思了一下。
最后说一下周市长的帽子。从昨天到今天,这事都在网上被人吐槽。如在平时,我可能会跟着嘲笑一番。只是当下,周市长正领着市府众官员为抗疫四处奔波,他的疲惫和焦虑,一眼可见。我推测,他甚至也想过事平之后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下场。人到此时,内疚、自责以及追悔莫及忐忑不安之类,他必然都有。然而,他到底是市府首脑,无论如此,都得振作起精神去面对眼前这件天大的事情。他也是个凡人。我听人说,周市长是很本分务实之人,口碑一直不错,他是从鄂西山里一步步实干出来的。可能人生中,从未遇到如此大事。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也以换一个温暖点的角度来看这个帽子事件?比方,或许他觉得,这样的寒冷天气,他戴了帽子,而总理没戴。他比总理年轻,这么戴着,显得颇为不礼貌,于是摘下来交给助手。这样想想,是不是好一点?
1 月 29 日
坦坦荡荡地睡到中午 12 点(其实平时也差不多起得这么晚,只是平时会自责。而现在,武汉人说:锄禾日当午,睡觉好辛苦。睡了一上午,还有一下午。[允悲] 这样一来,不可能没有坦荡感呀!)。
躺在床上翻了一下手机,看到我的医生朋友发来的信息:多多保重,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这个连续强调的“不要出门”四个字,挺让人心跳。心想,恐怕这几天真是疫情的爆发期了。连忙给女儿打电话,她说正准备去小区超市买几个盒饭。我要她不要去。哪怕光吃白米饭,这几天也不要出门。初一听说中心城区机动车将要禁行,我已经给女儿送去了一批保证她能活十天的物质。我推测她是懒得动手,才想出门找吃的。好在她也怕死,听我一说,同意了不出门。过一会儿就开始找我询问,怎么做大白菜(她居然把大白菜放在冰箱冷冻室里[黑线])。女儿的住所,从未开伙。平时或回家蹭饭,或是吃外卖。现在倒好,总算启动了自己的厨房。这算不算是一个意外收获?相比起来,我比她舒服,邻居给我送来一碟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子。尽管我们俩戴着口罩办交接,但包子我还是要英勇地吃下去的。
今天阳光灿烂。这是武汉冬天里最舒服的那种阳光。温暖而柔和。如果没有疫情,我家周边,一定堵车满满。因为东湖绿道就在附近,这是武汉人最喜欢去的地方。但是,现在的东湖绿道,空空荡荡。前两天我同学老道跑去转了一圈。说整个绿道,只他一个人。要说哪里最安全,恐怕东湖绿道算是一处了。
关在家里的武汉人,只要没被感染,大家的心里基本都还踏实。最可怜的还是那些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因为病房一床难求,他们仍在煎熬之中。火神山工地建设得热火朝天,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是最大的受害人。不知道有多少家庭从此破碎。[泪] 一些媒体,在记录这些。更多自媒体,也早就在默默地记录。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记录。早上读了一篇写母亲在初一去世,父亲和兄长都被感染的文章。心里特别堵得慌。这一家,也算中产了。那些更穷的病人呢?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其实前些天,看到诸多医护人员疲惫和病人崩溃的视频,那种悲哀无助的感受,我今生从未有过。川鄂(湖大教授)说,他每天都想大哭一场。谁不是呢?为此,我一直跟朋友们说,走到今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祸的比重。复盘之后,那些渎职者,一个也不宽恕,一个也不放过。但是现在,我们先全力以赴,熬过难关。
说说我自己。除了心情与日常不同,生活倒是没有更多变化。以前过年,也是这样。只在初三时,到舅公杨叔子家拜年并聚餐(今年也取消了,舅公年迈体弱,更是要重点保护。),基本上哪儿都不去。其实每到冬天我都容易发作支气管炎。曾经连续三年在春节前后住进医院。所以这些天我时时警惕自己不要生病。前几天有点头疼,昨天略有点咳嗽,但今天又都好了。以前蒋子丹(她对中医很有研究)根据我感冒的情况,说我这是“寒包火”。此后一到冬天,我每天都会用黄芪、金银花、菊花、枸杞、红枣、西洋参加上红枣桑叶茶煮水。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杂煮”。天天喝几大杯。疫情紧张后,又加上早晚一次维 C 片,一杯维 C 泡腾,外加几杯白开水。晚上洗澡,用略烫的水长时间冲洗背心部位,还把自己买的莲花清瘟胶囊全部吃光。我的同学教了一个”闭门法“。要我们时时默念:“全身毛细孔闭!风寒不入,百邪不侵,正气内存,邪不可干!” 他一本正经说这是历代秘传,绝非迷信。我们大笑了一通,不知道有没有人真念。 总之,我已经按各路朋友所教方式,将所有装备统统用上(除了闭门法)。[允悲] 显然,它们有用。目前我的状况还不错。保护好自己,就是帮忙。
顺便说一下,前天我的一条微博被屏蔽了。它活着的时间比我想象得长。意想不到被很多人转发。因为我喜欢直接在微博这个小框框里写。所以写时会很随意(喜欢的就是这种随意感!),想到什么写什么。校对不仔细,错漏字也多(惭愧,有点对不起武大中文系),还望包涵。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批评谁(中国有句老话叫秋后算账是不是?)。毕竟,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是瘟疫。我一定会和政府和所有武汉人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共同抗疫。政府向市民提出的所有要求,我也会百分百配合。只是当时写到那里,觉得反思也很必要。由此,就反了一下思。
1 月 30 日
今天是大晴天。有着冬天最舒服的气韵。也是欣赏冬季最好的日子。但是疫情把人们的心情破坏一尽。万千美景,无人观赏。
残酷的现实依然摆在眼前。起床后,看信息。一个农民夜半三更被挡在土墙外不让通过。无论如何求情,守路人都不让过。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那个农民最后去了哪儿呢?非常让人揪心。执行防疫规定固然不错,但是不能执行得连基本人性都没有了呀。为什么我们的层层官员都可以把一纸文件教条化成这样?只需一个人戴着口罩,把农民引到一间空房里,隔离居住一夜,不就可以了吗?又看到,一个脑瘫儿童,因父亲隔离,只能一人在家独居五天,由此饿死。[泪] 一场疫情,暴露出无数众生相,暴露出中国各地官员的基本水准,更暴露出我们的社会疾病。这是比冠性病毒更为恶劣更为持久的疾病。而且看不到治愈期。因为没有医生,也无人愿治。想到这个,心里无比悲伤。就在几分钟前,一个朋友告诉我,我们单位的一个年轻人生病了两天,呼吸困难,疑似,但未确诊,也无法住院。一个非常忠厚老实的小伙子。我与他一家都非常熟悉。但愿只是普通感冒,不要中此恶招。
好多人给我发信息,说他们看了中国新闻社对我的采访(对了,采访人夏春平是中新社副社长副总编,被我在博客中写成了总编辑,糊里糊涂升了他一级。这里特此说明一下,也向夏春平和真正的总编辑道个歉),觉得我讲的不错。其实采访内容自然会有删除,可以理解。但有几句我觉得留下应无妨。在谈到自我疗伤这个话题时,我还说:“最重要的是那些被感染的病人和去世者的家属,他们的遭遇可能更惨,伤痛可能更深,甚至终身不能平复,这些还需要政府特别安抚……”回过来想想那个深夜被拒的农民,想想那个一人在家饿死的孩子,还有无数呼救无门的老百姓,以及流落在外像丧家犬一样到处被驱赶的武汉人(包括许多孩子),不知道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平复这样的一次伤害。整个国家的损失就不用我说了。
网络从昨天到今天疯传的是关于专家来汉时的表现。是的,那些养尊处优、掉以轻心的专家,当他们轻率地告诉人们“人不传人”“可防可控”这个结论时,他们就已经犯下滔天大罪。如果尚有良知,如果能看到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百姓现状,心里应该会有负罪感吧?自然,湖北的主政官员,承担的本是守土安民之责。现在土未守民不安,他们怎么会没有责任?疫情至此,必是多方合力的结果。他们根本没有推诿的余地。只是现在,我们更希望他们打起精神,怀着赎罪感更怀着责任感,继续带领湖北人民走出艰难时日,以此来获取人民的宽恕和原谅。武汉坚持住了,全国也就坚持住了。
我的亲人们,大都在武汉。庆幸目前大家都还健康。其实也都算是老人了。大哥大嫂七十好几,我和小哥也都在奔七路上。我们不病,就是给国家帮忙。好在侄女母子今天清早已顺利抵达新加坡,他们被隔离在了一个度假村。要深深感谢洪山交管局。侄女昨天得到的通知是:新加坡的飞机今天凌晨三点起飞,晚上要提前到机场。交通封锁,大哥不会开车,侄女母子根本没有前往机场的交通工具。这个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大哥所在的华中科技大学所属洪山区,我向洪山交管局询问我的车是否可以通行。他们局有不少我的读者。于是说你还是在家写作吧,这个任务交给我们。于是昨晚派了肖警官将我侄女送到机场。我们全家都由衷感谢他们的帮助。有急有难找警察,这个是最靠谱的。侄女和她儿子的平安,是我今天唯一觉得高兴一点的事。
今天已经是初六了,封天近八天。需要说的是,尽管武汉人天性达观,武汉的工作也越来越有序,但武汉的现状仍然严酷。
晚上喝小米粥。一会儿去跑步机上活动一下。点点滴滴,记录在案。
今天(2020 年 1 月 31 日)初七
今天(2020 年 1 月 31 日)初七,天气简直可以说阳光灿烂。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呢?抗疫最关键的时间就在本周。按专家所说,到了正月十五,受感染该发病的人,差不多都发作了。那时候便是拐点。所以,我们再坚持一周吧。这周过后,感染者差不多都隔离了,未感染者便可走出家门,那就是自由的时候了,想来是这样吧?从封城到现在,我们已经关了九天,大头已过。
尚未起床,即看手机。一条特别好的信息:说我们单位的小伙子“没有感染。今天已经完全正常,昨天因为腹泻吃多了药。这个瓜娃子!疫情过后要请客,把大家吓得不轻。”几乎刚笑完,就看到另外信息。我好多朋友都认识的一个人,省歌舞团的,病后一直在排队等住院,在接到可以入院的通知时,刚刚去世。又听说,有好几个湖北官员已被感染,并且也已有人去世。唉,武汉人有多少人在这场灾难中家破人亡?迄今为止,尚未见有一个自责和道歉的人,却只有无数推诿的说法和文章。
未亡的人们,要去骂谁?看到一个作家在与记者访谈中还提到“完胜”二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武汉都这样了!全国都这样了!千千万万的人有如惊弓之鸟,更有人命悬一线躺在医院,无数家庭业已支离破碎。胜在何处?完在哪里?都是同行,真不好意思破口。你说有人说话不过脑吗?不是。为讨上面欢心,他们是很过脑的。所幸,立即看到另一个作家的批评文字,一声声质问,措词严厉。这让我知道,有良知作家应该很多。现在我虽然不是湖北作家协会主席,但我还是个作家。我非常想提醒一下我的湖北同行,以后你们多半会被要求写颂文颂诗,但请你们在下笔时,思考几秒,你们要歌颂的对象应该是谁。如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人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
整个下午都紧紧张张地做菜,晚上给女儿送去。她 22 日从日本游玩回来,半夜 12 点后才到家。回来即面对封城,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在除夕和初一给她送去一些。吃了几天,说是已经撑不下去了,想要去点外卖。我和她父亲都坚决反对她去买外卖,所以我决定还是自己送菜过去。我与女儿家相隔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即到。问过警察,说上路没有问题。于是,便做饭做菜送货上门,有点“我为红军送干粮”的感觉。小区不准进,我们即在小区门口办了交接。我家的第二代,只有她一人留在武汉,我必须保护好她。
我们门前是二环,一向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但现在,车很少,行人更少。主路处处火树银花,偏路则因店铺关门,显得幽暗。军运会时,把主路边的房子全都镶上灯带,东边不闪西边闪。那时候觉得闹眼也闹心,看了有点儿烦。现在驱车在这清冷寂寥的街路上,这些热闹的闪亮的灯光倒让人有心安的感觉。真是此一进彼一时呀。
小型超市仍然开着。街边也有卖菜的。我在路边买了点青菜,又在超市买了鸡蛋和牛奶(去到第三个超市才买到鸡蛋)。问他们这时候还开门,不怕被感染吗?他们回答也从容,说我们得过,你们也得过呀。是呀,他们得活,我们得生活,就是这样!我经常会很钦佩这些劳动人民,有时跟他们对上几句话,心里就有莫名的踏实。就像武汉最慌乱的那两三天里,冷风冷雨。几乎所有空空荡荡的马路上,都有一个环卫工人在风雨中一丝不苟地扫地。看到他们,你会为自己的紧张不安感到惭愧,蓦然间你就会镇定下来。
今天(2 月 1 日)
今天(2 月 1 日)天气仍然晴好。初八了,居然有点怀念院子里每年此时的热闹。
早上起来,仍然先看手机信息。看到一份元月 31 日的数据统计。数据显示的结果是:武汉确诊和疑似病人仍在增长,但速度已明显下降。并且连续三天都在下降。重症病人数字也在减少,死亡率与之前比,稳定在 2%左右。而治愈人数和疑似解除人数在增长。相当好的一个信息!说明近期的防控有明显效果。这是我大哥今早发在自家群里的。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它完全是真的。仍然是那句话,武汉挺过来了,全国就挺过来了。
回想起来,最早告诉我们有此病毒传染的,也是大哥。我们有个家庭群,其实就只我们兄妹四人。连嫂嫂和侄儿女们都没加入。两个哥哥在大学当教授,他们的同学和同事群信息经常很丰富。尤其大哥,他是清华毕业的,又在华科大当教授,所以他那里有价值的信息会多一些。12 月 31 日上午十点,大哥转了篇文章,说“武汉疑出现不明原因肺炎”并注有括号“(SARS)”。
大哥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二哥马上就提醒道,大家不要外出。二哥在沈阳工作,又说你们可以到沈阳来避难。沈阳零下二十度,什么病毒都活不下来。大哥说,SARS 怕高温,还记得 2003 年吗?之后大哥再度发出信息,确认此消息为真,并说国家卫健委专家已经抵达武汉。
小哥有点吃惊,因为他就住在病情集中暴发的华南海鲜市场附近。我到中午才看到这些,马上说,近期不要去医院。因为小哥身体不是太好,他主要看病就在汉口中心医院,而那里却集中着大部分新冠肺炎患者。小哥很快回复,说他下楼看了一下,汉口中心医院平静无常,他原以为会有很多记者。很快我在同学群里看到了华南海鲜市场和汉口中心医院情况的视频。于是立即转发到自家群里。并提醒小哥,出门戴口罩。甚至建议他元旦后先逃到我家来。毕竟我当时住在江夏郊区,距离汉口比较远。小哥表示,看看事态发展再说。二哥则认为,不必太紧张。政府不会封锁信息,否则就太对不起老百姓了。我基本上跟二哥的想法差不多,觉得这么大件事,政府不可能封锁信息,不可能不让百姓知道真相。
元月 1 日上午,大哥再次转发了《武汉晚报》关于华南海鲜市场停业整顿的新闻。小哥仍说他们家附近没什么变化,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作为普通百姓,其实在这一天里,我们已经高度重视这件事了。所提及的措施,与现在无异,即戴口罩,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我相信其他武汉人跟我一样,经历过 SARS 那样的恐慌后,谁都不会轻视这种消息。但是,官方的说法很快来了,它们来自专家的结论,概括起来是八个字:人不传人,可控可防。大家立即都松了一口气。反正我们从不吃野生动物,也不会去华南海鲜市场,我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之所以复盘上述,是因为今天早上看到一个对王广发先生的专访。王先生是第一批来汉专家。他讲完“人不传人,可防可控”后,自己就被感染了。我以为他多少会有点自责或是懊悔以及反思,哪怕这错误与他本人无关,是整个专家组的决定。但作为专家组成员之一,至少给了武汉人民一个轻率的结论。无论湖北武汉官方如何官僚无能,或是有多少人为显盛世繁华刻意遮盖,但作为医者的王先生,在表述时,是不是可以更谨慎一些?而不是这么斩钉截铁?同时,王先生在元月 16 日即被感染,显然此时已然得知病毒是“人可传人”的。但我们并没有听到王先生及时修正自己此前所说的八个字,也未听到他大声疾呼人们警惕,却一直等到三天后钟南山院士来到武汉,才向人们道破真相。
对王先生的采访,是昨天作的。武汉人窝囊的春节(尽管武汉人达观)、病人们的惨烈状态,死者们破碎的家庭,封城行动对整个国家的损失,以及王先生同行们的无比辛劳和壮举,全国人们都看到了。但是,对此负有一定责任的王先生在访谈中却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点歉意,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一份功劳。他说:“我要跑到武汉走马观花,要是不去病房,不去发热门诊,我也不会感染,反而进去以后,自己感染了,大家才知道这个疫情确实是严重了。” 听到这话,我真是无语了。看来王先生是不怕武汉人对他爆粗口的。
唉,中国人一向不喜欢认错,也没有多少忏悔意识,更不会轻易产生负罪感。这可能跟文化和习俗有关吧?但作为医者,专业就是救病扶伤,看到那么多人,因自己的言论而病中挣扎而绝望死去,即令大家并无多少责怪,可自己呢?自己就可以那样轻松地放过自己吗?内心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罪恶感?说好的仁心呢?怎么还可如此洋洋洒洒地自夸?国有大难,连皇帝偶尔都懂得发个“罪己诏”。王先生(包括专家组)呢?真没打算向武汉人道个歉?真没觉得这是自己从医生涯的一个教训?
算了,这个时候,实在不想多说。还是祈愿王先生今后更加努力地救死扶伤吧。拯救他人的同时,也拯救自己。
今天(2 月 2 日)初九
今天(2 月 2 日)初九。我们已经坚持多少天了?真是懒得数了。有人出一道急智题,说不准看手机,今天星期几?要求一口报出来。真是下手太狠。谁还记得星期几呀?能记住初九,就不错了。
天气又开始阴沉,下午还下起了雨。奔波的病人们,会进入更加可怜的状态。在武汉,出门看看,除了人少灯亮,其实一切还是都还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质基本不缺。只要没人生病,家家都很安稳。不是有人想象的一座炼狱。而是个安静的美丽的磅礴大气的城市。只是一旦家里出现病人,就会一片糟乱。到底是传染病!而且医院资源只有那么多。市民其实也知道,就是医生自己的家属生病,如若不是重症,也住不进医院。这几天,正处于专家预计的疫情爆发期中。估计我们还会相继听到或看到一些更严酷的信息。今天最难受的视频,是一个女儿跟在殡葬车后号啕大哭。妈妈死了,被车拖走,她无法为其送葬。将来或许也不知道骨灰在哪。在有着轻生重死文化传统的中国,这恐怕是儿女们心里最大的疼。
其实没办法。谁也没办法。我们唯一的事,只能把这一切都扛下来。尽管病人多半扛不住,病人家属也多半扛不住。可是,不扛,又能怎样?以前我曾经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说这话时,体会还不深。这一次,才真正让我铭心刻骨。下午与一个青年记者沟通,他说,他深感无力,人们看到的只是数字,但数字之后呢?这些年轻人,真不容易。在这个年龄,便要去面对一些残酷:挣扎、死亡以及各种不准的指令。我也觉得非常无奈。但转念一想,我们除了振作起来,还能怎样?我们没办法帮助病人,我们只能自己扛住自己所面临的一切。在有余力能帮人的时候,就帮着他人一起扛。无论如何,再扛他一周。
另外有一个比较好的消息,是看到一份数据。上面说,外省的病人在减少,治愈率很高,死亡率很低。湖北这边,之所以数字不准确,死亡人数多,显然还是医疗资源不足所致。导致一些人在死后没能确诊,另一些人垂死前才得以住院。说明白点,就是说,这个病不是不可治。只要在发病之初得到治疗,很快就可以控制。同时也看到一份建议,说其实邻省的医疗机构,都严阵以待,却并无多少病人。A 传 B 的人有一些,但 B 传 C 的人极少,虽有一二,却并未确定是否就是 C。所以,建议武汉用救护车,由医护人员伴同,在严防感染的前提下,转送一些病人到邻省的传染病院进行治疗。武汉这地方,地处国之中心,好多省会,只需三四小时即可以抵达。病人只要得到治疗,就能逃过死神。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否适用,我自己觉得也有一点道理。不过,刚才又听同学说,火神山医院从明天开始可以接收病人(不知确否)。那边床位多,医疗条件会更合适,外来援助的医护人员也会很多。如果明天即可接收病人,这个往外省送的建议就无效了。唉,总之,现在我的心愿变得很小:只愿生病的人们,能有医院可去。为他们祈祷。
还有,我很想夸一下武汉的年轻人。有几万青年志愿者在疫情前线奔忙。纯粹都是自愿服务,他们以微信群的方式组织起来,做什么的都有。相当了不起!以前我们常常担心年轻人会变得越来越功利。这个时候,看着朝气蓬勃的他们,心想,我们这些老家伙瞎担心什么呀!其实,每个时代,都有与它相匹配的人,年长者不必杞人忧天。昨晚,陈村传我一个视频,是武汉一个年轻人拍下封城后每一天每一天的事。连续拍了好多天,我一口气看完。真好。以后有机会见到这小伙子,一定送他几本我的书,以表达我的敬意。还要告诉他,在某个寒冷而忧伤的夜晚,他的视频鼓励了我。
初十(2 月 3 日)
初十(2 月 3 日)。又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昨天以为会继续下雨,但今天却突然晴好。求医的人,或许会因这阳光,多一点温暖。尽管他们很多是感染者,带着病毒四处求生。谁都知道,所有的他们都不愿意这样,但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这样。他们没有其他路可走。他们内心的寒,当比这冬季的寒更深更重吧?所以,我还是希望他们在奔波的路上少受一点罪。病床轮不到他们,但阳光还是可以普照得到。
没起床即看手机。最先看到的成都地震信息。地震有惊无险,段子则让人笑喷。有一则是:“武汉在成都的两万个人全部找到。因为刚才地震惊慌失措跑到大街上的肯定是武汉人,成都人都在屋里头烫脚。” 实在让人隐忍不住笑出声来。相信成都的段子手让武汉人今早多出个“开心一刻”。我想,比武汉人更能搞笑的大概就算四川人了。谢谢那些段子手。
网上有些视频,我已不敢再看。实在很难过。但是我们理智下来,明白自己不能只是难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只惟愿我们能有记忆:记住这些不知名的人,记住这些枉死者,记住这些悲伤的日夜,记住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在这个本该欢乐的春节中断了人生。只要我们尚且偷生在世,我们就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对于渎职者不作为者不负责者,我们必须一层一层追究,一个也不放过。否则,我们怎么对得起那一个个用停尸袋装走的人们——那些和我们一起共同建设共同享受过武汉的人们!
今天看到一个武汉的宣传片,拍得不错。将武汉这座城市的空旷和安静,形容为“按了暂停键”。是呀,武汉只是暂停,但那些装在运尸袋里的人,却是完结。唉,火葬场的工人从未像现在这样辛苦。但他们说,大家还是关注医生吧,他们是管活人的。
下午,我即向我的一位医生朋友了解近况。他正在一线。插空回答我的提问。我们聊得很杂,概括起来有几点。一是,武汉现在绝不容乐观,形势依然非常严竣。医疗用品处于“紧平衡”状态。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按字面理解,大概就是紧张,但也刚够吧。医生说,够用两三天。二是,基层医院相当艰难。本来基层医院条件也差些,受关注度小,医疗资源少。医生朋友说,你帮着呼吁一下,请大家多多关心和援助基层医院。不过,他又说,基层的地方政府、社区及村庄,隔离措施很得力,比武汉做得好多了。第三便是,把发烧的疑似的病人交给社区,是不合适的。社区缺乏专业知识也缺乏防护用品,他们怎么管得了呢?何况社区的人们自身也害怕,他们解决不了问题。我想,是的,这个错误的决定,导致武汉感染人群仍在扩大,而且一感染便是全家。第四是所有医院的医生都很忙,其他科室也都抽调到一线。但现在治疗的还是存量,而每天确诊和疑似的人数在飙升(即还顾不上治疗新发病的人?我没敢问)。第五,医生朋友估计最终感染人数会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他用很肯定地语言说:“只有把那些该住院的全部住院,该隔离的全部隔离,疫情才能控制。” 说来说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从今天的一系列举措来看,政府似乎终于意识到这点。
疫情来了,从它初发及至扩散再至疯狂,我们的应对则从错误到延误到失误。我们没能绕到病毒前面拦截住它,却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追赶,尽管我们付出如此规模的代价。摸着石头过河这个思路并不对症,那么多可参照的前例,为什么不跟着学呢?直接抄个作业也可以呀?可能我的想法太简单吧。
今天还有个视频,是一家人过桥。桥这边是重庆,过了桥是贵州。夫妇俩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没看清)。男人是重庆的,女人是贵州的。车出重庆,过桥即贵州界。结果,贵州不让男人进,说贵州女人可以回家,但重庆男人不能进来。男人只好驱车返回。而重庆这边说,你们已经出了重庆,男人可以回家,但女人不能进来。开车的男人说,前面不让去,后面不让回,难道我在桥上生活?这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视频。我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武昌城》,写的是武昌被北伐军围城一个月的事(多巧呀,我自己也被封在了武昌城里)。围城过程中,武昌城内人饿死病死无数。汉口汉阳人多方营救,终于与两军达成协议:给出三天时间,让老百姓出城就食。围城方不攻击,守城方给放行。那是 1926 年的事。两军作战,敌对双方尚且可以协商,而今天,又不是什么天塌的事,怎么就不能通融?办法多的是呀!后来小伙子到底是返回重庆还是前往了贵州,我就不知道了。
唉,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这几天,很多人写这个。
今天(2 月 4 日)
今天(2 月 4 日)天气依然很好。武汉市民生活还是很平稳。闷是有一点,但只要活着,闷是能忍住的。
下午突然听到有人再度恐慌,去超市抢购,说是担心超市关门,断了吃喝。我想这个大概不会吧?市府似乎就此发了一个声明,即保证超市不关门。按理,全国人民都在支持武汉,中国的生活物品也不紧缺,保证武汉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应该不难。当然,会有一些孤寡老人比较艰难(没有疫情,他们也很艰难),相信社区和诸多的志愿者都会前往帮助。不管政府前期有多少失误,无论如何,我们目前也只能相信政府,我们还是要给予他们信任。不然,这种时候,你能信谁?你能靠谁?那些容易恐慌的人,他们什么时候都会恐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刚才出去倒垃圾,发现我家大门上,贴着“已经消毒”的纸条。还贴着一个通知,说如果发现自己发热,请打武昌区多少多少电话。可见社区的工作做得还很细致。疫情是大敌,全民同仇敌忾,没人再敢马虎,只要决策者不再出昏招。
对于未来到底有多少人会被感染,这个数字大家都很敏感,也为它的数目之大,感到紧张。其实昨天我的微博中提到的十万这个数,医生们早就心知肚明,也早有医生在对外呼吁时说破过。今天,另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这个数字一点不错。人数的确会有那么多。但是有一点:不是所有受感染者都发病。发病的人,可能是其中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特别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尽管被感染,但并不发病,以后就会自己慢慢地好?医生朋友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是的。假若真是这样,算不算一个好信息?
再次强调:根据医生们的说法,冠性肺病传染力强,但只要有正常的治疗,死亡率并不高。在外省有机会得到治疗的病人,也已证明了这个。武汉的死亡人数多,主要就是住不进医院,轻症变重症,重症致死亡。加上隔离方式不对,居家隔离导致全家被感染,病人更多,才引发许多悲剧。医生朋友说,如果早有措施,以武汉现有的床位,是完全可以让重症病人都住进医院的。但是前期乱了,人们恐惧,没病也跑医院,后面就都乱了。现在,政府也在不断调整方式。下一步,看看是否能扭转局面,让拐点早些出现。
此外,网上也有人对昨天刚出台的“方舱医院”质疑,觉得这样集中隔离,病人挤在同一空间,岂不是增大交叉感染?但我想,这是战地医院模式。首先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发烧的疑似的病人集中起来,加派医生进行治疗。与此同时,继续完善隔离条件。不然,那些流动的感染者,四处奔波,多奔波一天,就会多传染他人,如此,疫情根本无法控制。目前的大空间,条件虽不理想,想来下一步恐怕还会逐步分割成小间。如是推测,也不知确否。无论如何,隔离流动的感染者,是最紧急的事。
今天还看到一个视频,来自火神山医院。病人自拍。视频中所见,那边医疗环境相当不错,病人也很乐观。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愿他们早点好起来吧,也但愿所有的事情,更加合理,更加有序。
这次的疫情,显然是合力酿就。敌人不只是病毒一个。我们自己也是自己的敌人或者帮凶。据说很多人此时才幡然醒悟:知道天天空喊厉害了我的国没有意义;知道天天光是政治学习讲空话而不会具体做事的干部没半点用(我们以前称这些人为“嘴力劳动者”);更知道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常识,不实事求是,后果不只是嘴上说的害死人,而是真的会害死人,并且是死很多人。这个教训,也算又深刻又沉重了。尽管我们有过 2003 年,但是很快它被忘记;现在又追加一个 2020 年,我们还会忘吗?魔鬼永远在后,我们不警惕,它还会再次追加,直到把我们折磨醒来。问题是:我们要不要醒呢?
想起 SARS 那年,三月,正是在 SARS 扩散而官方隐瞒的日子,广州的同学要动一个大手术。我们几十个大学同学从全国各地赶到广州那个 SARS 最生猛的医院去为他壮行(没一个人戴口罩)。大家来回都坐的火车。之后事情被暴露,全国上下恐慌,我们人人都吓得一身冷汗,纷然称自己命大,没被感染。而这次,我从元月初到元月 18 日,曾三次去两家医院看望动手术的同事。有两次都没戴口罩。现在想想,也是后怕,再一次觉得自己命大。
今天(2 月 5 日)
昨天立春。今天(2 月 5 日)的天气果然就像春天。我家门前有一排老香樟和两株桂花一棵玉兰,树叶都绿得仿佛冬天根本没有来过。
今天仍然处在专家们预计的疫情高峰期中。确诊病人数字据说还在上升。一个我所知的著名画家也处于病危之中。我的同事 YL 说,她的朋友圈有三个一起玩摄影的人死了。我的朋友圈人很少,感谢大家都还活着。武汉的严峻局面,纵然不像前阵那么混乱,但也尚未真正缓解。网络上,悲伤的视频和绝望的呼救似乎少了许多,更多的正能量正在充当鼓励角色。不知是真正解决了那些问题,还是直接遭遇删除。在我们经历过很多删除后,对这个套路也都开始麻木。我昨天说我们自己也是自己的敌人,我们与己为敌,大概正是从这种麻木开始。眼下我们现在还必须提着心,对自己的身体保持高度警觉。我仍然成天跟家人和朋友唠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已经都关了这么多天,不在乎再多关几天。饭菜质量差就差点,以后疫情结束后,把这些天想极了的餐馆轮着去吃一遍。让我们尽兴,也让餐馆赚钱。
下午看到一条消息,我觉得有点意思。除了开头一句说的像官方媒体:“武汉抗疫攻坚战已经打响了”。但内容还是颇有价值。我将它梳理了一下:1、将病人分成三级隔离。2、火神山医院、雷神山医院、定点医院是一级,负责隔离和治疗重症病人;3、已建和新建的共十一个方舱医院为二级,负责隔离并治疗轻症病人。4、酒店、党校为三级,负责隔离疑似和密切接触过病人的人群。5、这三部分人隔离后,全市全方位消毒杀菌。6、所有医院恢复正常接诊(曾经关停的其他门诊马上恢复)。7、其他行业也可以开始运行工作。8、当重症缓解为轻症时,即回到方舱,反之轻症如加重,就进定点医院。根据病人病况随时进行调整。以此类推,直到病患完全消失!我无法确认真伪,但按照常理推断,觉得应该是真实的。自部队入汉后,武汉的效率似乎明显提高。这个打法,也有点军人做派,显得蛮干脆利落。我对此怀有期待。更希望,在各级隔离中的病人,能有保证质量和值得信任的治疗。
疫情打乱了人们所有的生活秩序,医院更是。各路医生都忙于抗疫。其实,若无疫情,其他病人平时也是非常多的。现在这些病人都耐心让位于抗疫,自己默默地忍受病痛。有些病痛,拖延下去的后果会是什么,病人自己也惴惴不安。但是他们还是让路了。这些人相当了不起。我的一个同事,不幸恰在元月连续做了两次手术。而且并非小病,也并非小手术。春节前,疫情暴发,她从医院回到家里。但术后必须换药打针。自己咬牙开车去医院换药。伤口的恢复并不理想,并且已经化脓。医院人多病杂,医护人员也不敢叫她天天过去,只好带着护理包自己回家换。护理包不够时,还得自己去药店买。炎症控制不住,也只有在社区医院打针。着急难过,甚至也哭。 但是怎么办呢?她自己说,先扛着吧,等疫情过去再说。 我的另一个同事,因为父亲癌症,今年特意把父母都接来过年。结果一家三代,全都被封住在家。哪儿也去不了,父母也无聊,她只能每天陪着父母打牌,好让他们的时间容易打发。刚才电话说,打牌打得我烦死了。其实这也不是轻松的事。还有更焦急的孕妇们。她们可以忍,但肚子里的小东西不肯忍。这些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他们让准妈妈和准爸爸所有的欢天喜地,都变成焦灼不安。唉,这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但是孩子们,既然胆大,那就来吧。尽管这里是疫区,也要相信,接待你们的地方,一定还是温暖的并且干净的。
我记录下这些细碎,是要告诉那些有罪的人们: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我们所有的普通人,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
今天(2 月 6 日)
今天(2 月 6 日)的武汉,又开始了下雨。天色阴沉。阴沉中的风雨天,会让人有一种肃杀感。出门冷风一扑,浑身一凛。
但今天更多的是好消息。是这么多天来,最令人激动的消息。先是听到一个广播,说疫情将很快缓解。讲述者据说是一位专家。至少我听了觉得可信。接着网上盛传,美国吉利得研究的新药瑞德西韦(中国专家为其命名为“人民的希望”?)在金银潭医院启动试验,传说效果很好。武汉人都很激动,如果不是遵守规则,不能出门,大概早就上街狂欢了吧。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总算看到希望,而且来的那么迅猛,来得那么及时,来的正是大家日渐沮丧的时候。尽管后来,有人辟谣,说是并没有结果。但我想,管他的,还是拿它当好消息听吧。再等三天,或许我们的期待就会证实。
大家关注的方舱医院已经正式开始使用。一些进去的病人有视频图片和文字出来。有人认为条件太差,亦有牢骚,诸如此类。但我想,只用了一天时间建成的方舱,仓促之处,总会有点乱。而后绪的工作,应该很快会跟上。这么多人在一起,众口难调,更何况都是病人。焦燥不安或是心烦意乱,总会有的,毕竟舒适度不如自家。下午武大冯天瑜先生给我发来信息,说阎志告诉他,他们负责会展中心和武汉客厅两个方舱医院,他会全力做好保障。“安装多台电视、设图书角、设充电岛、设快餐角、保证每个患者每天一个苹果或香蕉,尽量让患者感到温暖。”看看,其实都有考虑。 其他方舱医院,恐怕也都会有责任制。阎志能做到的,其他责任人多半也能做到。武汉已经走到今天,最难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度过,现在越发不能焦急。让那些曾经天天奔波的病人,能安静的躺在室内,接受隔离,也接受医护人员治疗,无论如何,对他们对大家都是好事。不然,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加重病症,或是倒在路上?所以,我们只能稳住也忍住,只有总局势控制住了,所有人才能真正得到安稳。
早上还看到一个视频,是中南医院呼吸科大夫的。他自己中了招,九死一生。现在活了过来,他很幽默地告诉大家事情经过。他是直接接触了病人而感染。后来他的夫人在他垂死之际照顾他,虽然感染了,但只是轻症。所以他让大家不要恐慌。并且说,这次扛不过去的,发展成重症的,多是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年轻人如果中招,个人体质好,打针吃药喝水休息,做到这些,是很容易扛过去的。他还说了一些冠性肺炎的特征,比方,是双肺一起由边缘感染,并无明显的流鼻涕等现象等等。作为过来人,他的话,太可信了。所以,我们自己要做的仍然是,呆在家里,不要恐慌。不要自乱阵脚,哪怕有点发烧或咳嗽,一定要冷静处事。今天政府还告示,所有人都要查体温。人们也是一阵慌乱,害怕在查体温中反而遭遇感染。但据我了解,只是疑似者上门测体温,其他人,电话自报给社区即可。所以,也不必人人自危。抗疫过程,跟日常生活一样,有很多蠢人做蠢事,但更多的不是蠢人,也不尽然都是蠢事。
说说我自己。一起床即看手机,邻居留言,说她女儿今天出去买菜,顺便给我带了一些,放在我家大门口,让我起床后,出去拿一下。刚把菜拿回来,住在同院里的姨侄女来电话说,要送一些香肠和腐乳过来,大门口交接即可。结果她拿来了一堆东西。我一看,这就是再关一个月,也吃不完呀。灾难之中,大家同舟共济。很感谢,也很温暖。
刚刚写完博客,便听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他是八位被训诫的医生之一,而且被感染到冠性肺炎。现在,全武汉市的人都在为他哭泣。心里太难过了。
第十六天
从封城到今日,是第十六天。昨天李文亮死了。我很难过。当即发朋友圈说,今晚全武汉人都在为他哭泣。哪知,整个中国的人都在为他而哭!眼泪多得在网上涌起惊涛骇浪。这一夜,李文亮是在人们的泪水中渡到另一个世界。
今天天气阴沉,不知道是否苍天也在向他致以哀悼。其实,我们对苍天已然无语,毕竟苍天又奈其何。中午,有武汉人在大声叫着:李文亮的家人和孩子,由我们武汉人养起来!响应者众。晚上,武汉人要在李文亮昨夜去世的时间关灯,用电筒或是手机,向天空射一束光,吹响口哨。在沉沉的暗夜,李文亮就是这一束光。这么久了,武汉人能有什么办法化解自己心里的郁闷、悲伤和愤怒呢?或许,这只能这样。
专家原说拐点可能在元宵出现。现在看来,它不会来了。昨天来的是李文亮死讯,今天来的却是:还要再关 14 天。唉,那些没有置身在武汉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内心所受伤害,远不只是关在家里不能出来这一件事。武汉人是多么需要安抚和宣泄。这就是为什么李文亮之死,让整个武汉人都肝胆寸断?让他们想要狂哭大喊?因为,人们觉得李文亮就是与自己一样的人,就是自己中的一员,就是困在家中的自己。
疫情比先前预计得严重。传染速度更是比人们想象得快。而其诡谲神秘的状态,让有经验的医生都捉摸不透。有些人明明已经好转,突然间又急转直下生命垂危。而有些人分明感染了,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这个幽灵一样的冠性病毒,就是这样四处流窜,随时随地让人猝不及防。
受伤惨烈的其实还是医护人员。他们是最早接触到病毒患者的人。仅李文亮所在的中心医院,死去的不是一个李文亮。我听说已有三位医生离世。我的医生朋友说,同济亦有一位外科教授去世,那是他的朋友。几乎每个医院都有数个医护人员病倒在床。他们全都是用自己生命救人的仁心医者。
有一点点可以庆幸的是:大多被感染的医护人员,多是在早期阶段。唉,不是说好了“人不传人”吗?那时的医生们怎么可能把自己穿得像防化部队?正是在被认为“人不传人”的时间里,同时也是湖北武汉忙开两会、不准发负面消息的时间里,有诸多医护人员被感染,殃及的还有他们的家人。医生朋友说,重症几乎都来自那一阶段。但现在防护装备齐全,受感染的医护人员已经很少了。即使有,也多为轻症。他主动转到了另一个话题,说后来越来越多的医生被感染,大家也知道“人可传人”,却没有人大声说出来,因为不准说。不准说就不说吗?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所有人都不说出,难道不也是问题?医院的领导为什么不准说?他们不准说,难道我们就不说?我们做医生的,自己也有责任。他直接拷问自己和自己的同行。我很佩服他在此时所作的反思。
我想是呀,这正是我们为李文亮之死悲愤的原因。毕竟,他先说出来了,尽管他只是提醒自己的朋友,但他还是说破了真相。只是,说出真相的李文亮,受到责罚,丢了性命,到死都没人向他道歉。这样的结果,今后是否还会有人敢说?人们喜欢用沉默是金,来表示自己的深刻。但这一次的沉默,是什么?我们是否还会面临同样的沉默?
武汉整个城市,到现在仍然井然有序。和前些天比,乐观的武汉人多了些压抑和沉闷。毕竟关在家里的时间太久,而且很多家庭的空间并不大。即使有无边无际的网络,也会有厌倦的时候。更何况,每个人都还有自身的问题。比如像我和两个哥哥,都是糖尿病患者,医生是要求我们每天都要走路的。大哥以前的微信步子,常常上万。小哥更是,每天上午下午都必须到外面去散步。现在,他已经整整十六天没有出过门了。而我,尽管已经是隔一天吃一次药,但也只剩下明天一天的量。要不要去趟医院呢?也在犹豫。
刚才一个视频,看到武汉市民开着 8 辆车,为李文亮送行。8 字代表着受训诫的八个人。他们眼里都饱含热泪,话语哽咽。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硬汉,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智。恐怕,未来数日,武汉人的心理问题,会越来越多,需要专家疏导。段子手的黑幽也解决不了这么沉重的问题。
今天元宵
今天元宵。原来以为到了今天,拐点能来,现在显然没有。抗疫战还在持续。我们也还在坚持。既然闭门在家,那么这几天我也还会记录。好多朋友打来电话,纷纷鼓励,说不要停笔呀,我们支持你写。也有朋友担心我会很艰难,其实也没有,跟朋友开玩笑说,以前地下党那么困难都把情报送出去了,现在网络发达,一篇文章,自然是发得出的。何况,我们的敌人是病毒。我绝对与政府保持一致,绝对配合政府的每一项行动,并且努力帮助政府说服不理解的人们,帮助政府安抚焦虑的人们。只是,我们在方式各有不同,可能我会在写作过程中,偶尔会冒出自己的感想,如此而已。
应该说,现在的局面比前期好太多了。社区和单位都细致如微。昨天接到社区电话,问是否发烧,家里多少人。我一一作了回复。今天作协值班的小李也来电话,询问身体和生活情况。还有同事听说我的药没了,表示要替我去医院拿药。比较难过的是今天大哥传来的信息:他们学校一位很棒的教授去世了,才 53 岁。真是太可惜了。李培根校长短信说,他很实干,经常就睡在办公室里,是个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唉,愿他走好,愿他安息。
天色比昨天亮了许多。下午,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一趟医院。毕竟糖尿病人的药还是不断为好。医院门诊未开,在医生帮助下,从药房取到药。医院的人比平时少很多,停车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空旷。一辆大货车停在医院的四号楼门口,这是来自外地的捐赠物品。许多人在卸货,分不清哪些是医生哪些是工人。大厅里的护士们排着队等电梯,每个人跟前一辆医式小推车,上面装着水果和食品,看上去,也像是各地赠送的。推测他们是要送到楼上发给病人。医院里流动病人并不多,更多是忙碌的医护人员。我问了一下,答说,现在的忙,主要还是忙于抗疫。是呀,这是眼前我们唯一重要的事。
街上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车辆和行人也还有,但都很少。我注意了一下,在我眼前出现最多的人有三种,一是送外卖的小哥。他们仍然骑着小车,奔波在各条路上;二是警察,他们大多站在各个路口,医院门口也有一些。天气很冷,站在外面,实不容易。基层警察是相当辛苦的,他们往往直面各种人等,执行他们所必须执行的任务。我听说,在有人病得无法下楼时,也是警察前去帮忙背人。有一个人刚背到楼下就死了,警察也哭。三是环卫工人,他们真是了不起。尽管人少,路面没那么脏,只是一些树叶。他们也恪尽职守,认真打扫,以保证整个城市的卫生。从疫情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以从容的姿态留在我们眼里。最默默无闻的人是他们,但他们却一直在镇定我们整个城市的心。
看到最近的疫情报道,外省的疫情明显缓解,曲线往下掉。湖北仍然还处于严峻之中。确诊和疑似人数还在增长,这些主要还是早期阶段没有控制好的感染人群。现在方舱已上轨,效果也将开始显现。所以,现在大家并没有太多恐慌,只是有些郁闷。随着方舱生活条件的完善,病人们也开始适应里面的生活。今天看到一个段子说,一个小伙子住进方舱,跟邻床的爹爹熟了。爹爹听说他没有对象,忙给他介绍了一个。那个女孩子也在方舱里。于是两个人准备开始交往。段子手说,这叫“方舱爱情故事”。这是今天听到的最暖心故事。今日过节,我们需要温暖。
曾经有人请我帮忙建议,武汉都这样了,元宵节央视晚会最好不要举办。我是不赞同这个建议的。尽管湖北人在疫区,但其他人的日子还是得过。全国人民得有正常生活。元宵节必须喜庆,央视的花花绿绿,红红火火,是很多老百姓喜欢的。湖北人扛下灾难,而让国人生活如常,心里也会踏实很多,是不是?更何况大家都关在家里,也特别需要一些喜庆的东西慰籍自己。今天一个同事说,湖南卫视歌手节目开始啦,可以缓缓心情了。
看看,湖北人武汉人就这样的。
正月十六
按中国人的习惯,到今天才算是真正过完年了。起床拉开窗帘,阳光明亮得像是初夏时分,心情顿时一爽。我们多么需要这样的阳光。需要它来驱散笼罩满城的阴霾,来化解郁结人心的痛楚。
吃饭时看手机信息,还好,有很多好的消息传来。所谓好消息,亦即:尽管疫情依然严峻,但是局面明显好转。
归纳起来,大概有这样几点:一、湖北省外新增疑似人数大幅度下降;二、湖北确诊人数和新增疑似人数持续下降;三、全国(包括湖北)新增重症人数,出现断崖式下跌;这条信息简直让人大喜过望!据我所知,轻症基本都能治愈,死亡者多是延误了治疗的重症病人。四、治愈率越来越高,甚至有一说是治愈人数已经高于确诊人数,不知确否。无论如何,治愈者多,便让所有患者充满希望。五、美国的抗病毒药瑞德西韦用于临床病人,效果很好。即使重症患者,用药后也有缓解;六、疫情很可能在十天左右发生逆转。最后一条,更是鼓舞人心。所有上述,都是从各路朋友处获悉。看上去,信源可靠。至少,我是相信的。
很遗憾的是,死亡率还没有降下来。死者大多是早期阶段被感染,没有机会住进医院,也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甚至有人连确诊都没有,就匆匆离世。这大概有多少人数呢?我不知道。早上,听到一段录音对话,像是一位调查员与殡葬馆的一位女性员工的答问。该女性头脑敏捷,思路清晰,言语干脆,像极我小说《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她讲述他们的员工完全得不到休息,她自己也快崩溃。在愤怒地述说中,她点名大骂官僚,大骂狗官,真是骂得解气。今天我已经看到两个破口大骂的视频了。武汉人很爽,很江湖,很讲义气,很帮政府,毕竟政府里的大小官员,拐两三个弯就是熟人,不帮怎么行?这么大的灾难,扛得扛不住,都得硬扛死扛。这点我是很赞武汉人的。但是,就算扛着,终也有自己憋闷不住的时候。我替你扛,你也得让我骂。武汉人骂起人来,也是相当生猛,半点面子都不会给,而且一定会连带对方祖宗一起大骂。我想,有些人,恐怕骂也要被武汉人骂死。殃及自己祖宗,别怪武汉人,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轻率不负责。
这几天,死亡者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邻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妈和老婆都死了,然后他自己也死了。人们哭都哭不过来。平时不是没见过亲朋的死,得病而治疗无效死亡的,谁没见过?亲友尽力,医生尽职,回天无术,虽然无奈,但人们往往可以承受,病人自己也会慢慢认命。但这一次灾难,对于早期的感染者,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绝望:是呼救无用,求医无门,寻药无着的绝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医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多少病者都一直以为岁月静好,有病看医,毫无死亡的心理准备,更无求医不得的人生经验。他们死前的痛苦和绝望感,比深渊更深。今天跟朋友说,天天听到这样的信息,心情怎么可能不压抑不难过?“人不传人,可控可防”这八个字,变成了一城血泪,无限辛酸。
亲爱的有关部门:有些话,你们还是得让武汉人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我们都已经被封在这里十多天了,见到那么多的惨绝人事。如果连发泄一下痛苦都不准,连几句牢骚或一点反思都不准,难道真想让大家疯掉?
算了。疯掉也解决不了问题,死了他们也不会在乎。不说这些。
剩下的日子,还将继续。我们依然会全力配合政府,关门闭户,坚持到底。只期待拐点更快到来,期待武汉尽快解封,更祈祷病人们悉数痊愈。
时间长了,吃饭的问题,总归要凸显出来。有意思的是,好多小区的能干人,仿佛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我小哥说,他们小区自动成立了买菜群。大家入群后,编上号,由买菜群集体采购。一家一袋。小袋菜放在小区空地,各自顺号来取,互不接触。如果嫌菜不满意,先拿了再说。再找个空地,给负责人打电话,争取调换。他们还做了买菜攻略,让事情更加有条有序。这样,大家就不用都跑超市,一下子解决了人们吃菜的问题。今天,同事的小区也建了采购群,团购猪肉鸡蛋等物。有各种套餐搭配,列出肉丝、肉糜、精瘦肉、排骨等,分量和价格,标明清晰。只要凑足二十人,就会有人分好了,送货过去,大家去取即可。同事问我要不要?这么好的事,怎么会不要?毕竟还有两周的时间要过。我要了一份 C 套餐的猪肉,共 199 元。生活那么艰难,但办法还是有的。
正月十七
又阴了。但天空还算明亮。我们依然在打听或在等待好消息。有人做了个视频,说如果钟南山讲哪天可以出门了,你们猜武汉会怎么样?然后是各种鸡鸭成群地向外飞奔,各种耀武扬威地出门派头,各种猖狂傲慢的走路姿态。原来,武汉人不光会扛事,会骂人,也会各种的想入非非。
十六省以全包的方式,支援湖北十六市。医护人员争相报名,剪短发,剃光头,各种离别,各样视频,让人感动。听说来鄂的各省不只是人力支援,还自带医疗设备和防护用品,就连油盐酱醋诸多琐碎事,也一律自备,不给当地添加任何负担,这真是让湖北人感激涕零。前来湖北的医护人员,多达两万。这份情谊,何其厚重。
当然,最曝红的还是江苏(我在南京出生,各种填表都要填“江苏”。这地方当然让我倍觉亲切!)。它被人称为“苏大强”,又被叫作“十三太保”。各种段子了,络绎不绝,把南京调侃得像小媳妇。我的同事曹军庆家在孝感,他不太上网,我们便都把这些东西传给他。汇集在一起,更是让人笑坏。我们告诉他说,你们现在有大腿抱了,而且是很多大腿。
武汉的医护人员伤亡惨重,这我早已知道。前几天记录时,也曾写过。现在援军终于到达,而且是大批量的来援。喘过气来的不仅医护人员,所有的湖北人都大大喘了一口气。劳累的已经不能持久战的本地医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沉闷了几天的段子手,又开始在各条线上耍酷。
局势的好转,在于举国之力,前来相助。方舱的扩容,床位的增量,援军的抵达,隔离的有效,工作的有序,加上武汉市民以坚韧之力的配合,齐头并进,病毒蔓延势头有明显衰弱迹象。再过几天,或许会更加清晰。医生朋友也下判断说,应该快了。说来道去,封城延时这么长,主因还是:1、前期延误了时间,致病毒蔓延;2、隔离方式不当,致感染加剧;3、医院资源枯竭,医护人员病倒,致治疗缓慢。而这一切,现在都在改变,转机随时可能出现。
看到网上一段留言,它来自洪山体育馆的方舱医院。一位病人说他全家三口都在方舱,这两天都将出院。而且说,过几天,方舱医院会有很多轻症病人痊愈出院。治疗方式是中西医结合。中药西药都吃。方舱的伙食是艳阳天提供的。艳阳天是武汉很著名的一家餐馆。菜做得尤其好吃。病人说,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体重增加不少。他的留言,给一众看客,带去鼓舞。我一直听说,不少病人,害怕去方舱,觉得那里太艰难,宁愿呆在家里。其实现在看来,后续事项跟上后,方舱并非那么苦,何况有医护人员照料,无论如何,比呆在家里更强。方舱医院内空间开阔,适合跳舞。住院的大妈阿姨们也没闲着,自然是要利用的。这个视频看得我很是惊喜万分,武汉的大妈们真是太顽强了,不只是顽强抗病,还要顽强地跳广场舞。我们要不要把这样的舞叫作“方舱舞”呢?
被删怕了,似乎我也快成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其实这些喜讯,是由衷想与大家分享的,这是我们盼了好久的信息。网上有各种说法,各种吓人的议论,以及各种专家头头是道的分析,再加上各种无聊透顶的谣言。身在武汉的人们,闲聊中,都表示,已经不想知道那些了。我们现在关心的只是自己。关心病人是不是少了,是不是已经住进了医院,是不是得到了有效治疗,死亡人数是不是在递减,还有,送菜的何时可到,我们自己哪天可以走出家门。
坏的消息,仍然揪心。同济医院器官移植专家林正斌教授,今天中午去世。62 岁,正是精力尚且充沛,经验尤其丰富的年龄,实在令人叹惋。同济医院隶属华中科技大学。三天内,连失两大精英,华科人闻之莫不伤心。而李文亮所在的中心医院眼科,听说也有两位医生已病到插管治疗地步。更糟的是,因为李文亮之死,一些捐赠者迁怒于中心医院,在捐赠时指明不捐中心医院(不知这信息确否)。中心医院所有医用设备告急。唉,如果李文亮天上有知,听到如此消息,他会比所有人都更加难过。
正月十八
今天的天气仍然像昨天一样。阴,但并不阴沉。
中午看到一张照片。有日本援助物质上的一首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感动。又看到一个视频,是奥斯卡影帝的一个获奖感言,他哽咽着说,要替不能发声的人群说话。也感动。还看到有人写文章,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话:有的缄默等于撒谎。这次不是感动,而是惭愧。
是的,我只能选择惭愧。
更多呼救的叫骂的视频,我已不想再看。我自知,我再理性,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而那些远不如我的人,恐怕更是。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头来,向希望处看。向更多面对艰难却仍在努力的人看,比如火雷两山医院的建设者们;向挣扎着生活却仍要出一份力的人看,比如穷困潦倒却将平生所有积蓄拿出捐赠的贫穷老人(我也赞成不收他们钱的呼吁);向无数疲惫不堪却依然坚守岗位的人看,比如所有冒着感染危险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在街路上日夜奔波,做着各种服务的志愿者们。还有……许多许多。看看他们,便会明白:时至今日,我们绝不能恐慌或是崩溃。如果我们恐慌和崩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再多凄惨的视频,再多恐惧的谣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溃。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从指挥,完全配合。咬紧牙关,关门闭户。哪怕大哭出声,甚至不再关注疫情,都可以。看看电视电影,看看那些以前被骂过的娱乐致死节目,让自己挺过这一关。大概,这就是我们的贡献了。
何况,现在的局面真的是在好转。虽然没有人们期待得那么快,可是好转不就是希望吗?除了湖北,其他省的疫情基本过了拐点。而湖北,在多方支援下,正在朝拐点迈进。今天方舱医院已有多人出院。痊愈者的脸上都露着笑容,这不是装出来的笑容,而是发自身心的笑容。尽管这些笑容,不久前满街都是,今天看着,有久违感。但是我想,有了这样的开始,后面的满街笑容不也会很快到来吗?
说起来,武汉这座城,我生活在这里也有六十多年了。自两岁被父母从南京带来此地,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在这里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以及参加工作;在这里当搬运工(就是在百步亭呀!),当记者,当编辑,当作家。江北的汉口我住过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区生活,在洪山区读书,在江汉区工作,在武昌区定居,在江夏区闭关写作。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多年里,我还因各种身份,参加过无数会议。我的邻居同学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会友,几乎深潜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真的就是拐个弯,便是熟人。那个在网上写日记,哭泣着呼救父亲的女孩,我想起来,我是认识她父亲的。他也是写作者。八十年代,我在电视台时,与他曾经有过往来。这几天,脑子里就一直浮现她父亲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次的死,很可能我都不会记起他来。
我一直说,我所有记忆的根须都深深地扎在这座城市,是随着这些我从幼童到老年前前后后认识的武汉人扎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汉人。前两天,一个网友私信给我。她或是他,传给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经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纪的某年,陈晓卿在央视纪录片部主持做“一个人和一座城”的纪录片时,我为武汉写的撰稿词。我写道:“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宜人之地,尤其气候令人讨厌。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是它的历史文化?还是它的风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记得纪录片播出后,画家唐小禾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一段讲得太好了。这也是我们所想的。唐老师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师,是比我在武汉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汉人。
正是因为我们在武汉生活得太久,正是因为我们与武汉无数人密切相关,才会尤其担心这座城市的命运,才会为它的苦难而深深悲哀。那么洒脱那么爽快那么喜欢没理由的大笑的武汉人;那些说话劈里啪啦,让外省人以为是吵架的武汉人;那些充满烟火气充满江湖义气充满没来头自信的武汉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们有多么热诚多么爱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们却在受难,在与死神较量。而我,或是我们,却根本无力相帮。至多只能在网上小心问一声,大家还好吧?甚至有时不敢问:我害怕没有回音。
没有从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汉的人,恐怕很难有这样的心情,也很难理解这份伤痛。二十天来,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我自责自己,终究没有足够的勇气。
不说了。
下午,给自己做了四个菜,准备吃三天。几天来,每顿都是随便混。饭也多煮了一些。家里 16 岁的老狗已经没有狗粮了。它是 2003 年圣诞夜出生的,像是一份圣诞礼物。那时我在医院刚刚动过手术。女儿一个人在家,她又惊喜又害怕,然后看着狗宝宝一个个出生。这一只白色小狗,因为像玩具狗,被点名留下了。就这样,它在我家足足生活了 16 年。春节前,我在淘宝上给它买了狗粮,但是始终没有寄来,对方说,他们也没办法。封城前一天,我特意去宠物医院买了一些。没有料到,远远不够。电话宠物医院的医生,被告知:给它吃米饭也可以。所以,以后煮饭,我都得带上它的一份。
正炒菜时,同事告诉我:她的同学下午在市妇幼顺利剖腹产,生了个 8 斤 4 两的胖小子。她还说,新生命的降临让人开心。
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临,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希望。
正月十九
封城的第二十一天。有点恍惚感。我们居然被封这么久了?我们还能在群里说笑?还能相互调侃?还能从容地盘点自己吃了些什么?我们真是很厉害。
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即看到一个同事发的朋友圈。她说她从厨房到房间,跑了三公里。这个更加厉害。这种跑步感觉,跟沿着东湖看着风景跑,完全不可同语。我想,我到底老了,若是如此,怕是会转晕。
今天天色很明亮。到了下午,还出了一会儿太阳,让冬天多出些明媚。
小区的封闭令昨天已经下达到了各社区。所有人不能外出。这道命令,仍是为更严格的隔离而下达。经历过这么多天,看到了那么多悲剧,大家都能理解,并也都很坦然地接受了。
考虑到每家都有吃饭问题,所以各小区基本按各自的实际条件,让每家隔三天或是五天有一人可以出去采购。由此,武汉人这几天应该都在分头采买和储存食品。今天同事派她的先生当“活雷锋”。不仅买了他们自家的,也给我和楚风家各买了一袋食物,并且一直送到家门口。我属于易感人群,楚风腰伤难动,于是我俩都成为照顾对象。袋内有肉、蛋、鸡翅和蔬菜水果。在以往开城的时间里,我家的食物都没有这么齐全过。以我每天不足二两米和一点菜的食量,我跟同事说,这下子够我吃三个月了。
听我大哥说,他们的小区只开通一个门,每家隔三天可以有一人出去。而我小哥说,他们小区有个外卖小哥,每天在外面为大家采购所需食物。每家开出清单,他照着清单去买。小哥家请他代购了一大堆蔬菜鸡蛋调味品消毒液还有方便面。在小区门口进行交接。小哥说,我们又可以好几天不出门了。小哥居住的小区,在中心医院对面,前两天的最具危险的小区中,排名第一。小哥说:“让我们一齐继续坚守,希望二月底能够彻底好转。”
是的,这大概是所有人的愿望。
艰难时日,善良人还是很多。云南作家张曼菱发给我一个视频,是她当年下乡的盈江县给湖北捐赠的物质,近百吨土豆和大米。她说这是《青春祭》的故乡。《青春祭》是我们那个年代人都看过的电影。是我们这代人的青春记录。我去云南多次,但真不知道盈江。这次,深深地记住了。
吃饭时,依然在网上浏览。更多的还是前几日的陈旧信息。一咋一唬的东西仍然多。朋友们重复着发,改头换面着发,交叉着发。手机的容量都不够了,于是自己也像网管一样,开启删除风暴。
新的内容真的不多。疫情朝着好的方向扭转,嚣张的病毒似乎呈现出疲软感。这几天,或许很快可以看到拐点,尽管前期的重症病人仍然还在陆续死亡。但是,我却有了某种不安。呼救的病人的确少了,而武汉人的自我调侃也少了。这给我以两种感觉:一是工作更为有序,类似于诸事均上正轨。病人只要呼救,都有人在管。二是,武汉人似乎变得沉闷起来。
在武汉,几乎人人心理上都有创伤。这恐怕是绕不过去的一件事。无论是关在家里二十多天尚且健康的人群(包括孩子),或是曾经顶着冷雨满街奔波过的病人,更或目送亲人装入运尸袋被车拖走的家属,以及看着一个一个病人死去而无力拯救的医护人员。等等等等。这种创伤,可能会在相当长时间里,形成困扰。疫情之后,我想,恐怕需要大批心理咨询师前来武汉。如有可能,当分社区分批次对每一个人作一次心理疗治。人们需要发泄需要大哭需要痛诉需要安抚。武汉人的痛,不是喊喊口号就能缓解的。
今天的心情,其实有很多难堪。我已有不吐不快之感。
好几个城市都派人前来支持武汉的各个殡葬馆。支援者们全都亮开旗帜照相留念,然后贴到网上。来援人手不少,看得人不知所措,痛彻心扉,外加毛骨耸然。感谢他们的来援,但也很想说一句:不是所有的事,都适合大张旗鼓。不要吓唬我们好不好?
政府要求公务员下沉到基层,这是好事。我相信很多公务员也会非常尽职。但是有朋友传给我一个视频:一群下沉的人们高举着红旗去了。他们在红旗前照相留念。感觉像是到了一个旅游点,而不是在一个苦难沉重的疫区做事。照完相,他们便把身上穿的防护服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朋友说,他们要干什么?我哪里知道?我想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做任何事都先把形式做足,都先自吹自夸。如果下基层工作是件日常的事,如同他们上班一样,他们用得着打旗帜吗?
还没写完上一段,同学群又冒出一个视频。它让人看了更加不适。某个方舱医院里,推测有领导视察吧?一群人站立着,几十个,其中有官员,有医护人员,大概也有病人。他们都戴着口罩,对着一个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们放声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歌虽然人人会唱,但有必要非在病房里这么高歌吗?想过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没有?这不是传染病么?不是肺部出不了气吗?
湖北这一次疫情为何会如此严重?湖北官员为何会被众网民诟病?湖北的措施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现问题?步步出错,让百姓的苦难层层加剧。到现在,难道还没有人反思一下?拐点还没有来,人们还在受难,百姓还困于家中,就要如此急切地举着红旗唱开颂歌吗?
我还想说:什么时候公务员们前去工作不举旗帜不再合影留念,什么时候领导视察没人唱歌感恩,也没人做戏表演,人们,你们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识,才算知道了什么叫作务实。不然,百姓的苦难还有个完吗?
正月二十
中午开窗,看到太阳又出来了。今天是李文亮的头七吧?头七是远行者回望的日子。李文亮在天有灵,重返故地,他会看到什么呢?
从昨晚起,闷了两天的网络,突然又活跃起来。长江日报以三篇魔魅式短文,瞬间刺激到诸多人的大脑皮层。看了它们,大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活力。这活力来自想要骂人的心情。其实,骂人或是骂事,都是疏导心理的好方式。我女儿的爷爷活到 99 岁。有次问他,你的长寿秘诀是什么?他说,吃肥肉,不锻炼,骂某某某。看看,第三条秘诀就是骂人。武汉人闷在家里,无事可干,无聊且心烦,这就需要发泄。见面聊天不行,怕传染;开窗高歌不行,怕飞沫;为李文亮号啕不行,怕不稳定;好像只有骂人还可以试一试。况且武汉人是喜欢并且也很会骂人的。骂完便有通体的爽快,就像北方人大冷天从澡堂子出来的感觉。不得不说,网民们三观很正。感谢长江日报,你们给憋闷的人们提供了一次畅快叫骂的机会。何况,李文亮死后,上海的报纸都用头版为他悼念,你们跟李文亮的医院相隔不过咫尺,你们的版面呢?估计很多武汉人都记着这笔账,也憋着这口气。当然了,话说回来,骂别的也不行,骂你们还不行吗?睡一夜起来,想看看管网有没有删掉骂报纸的帖子。结果,居然没有!倒是长报那边文章,删了。这倒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疫情尚紧,网络主题却频频更换。又悲伤又欢乐。湖北武汉终于换了主帅。其实,谁来这里,对于我们来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有魄力将疫情控制下来,不再犯那些一犯再犯的低级错误,不再搞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形式主义,不再讲那些重复又重复、颠来还倒去的废话空话。这就足够。
至于免去的湖北主政官员,守土和安民,他们一项没能做到。让斯土斯民,悲惨如此,不换难平民愤。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换一个地方,再度出山。过去皇帝有“永不叙用”之法,对有如此重大过错的官员,且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如此重大的灾难,这个法子,至少适用,并且已算最轻。我想,让他们回家当当老百姓吧,或许那时才会懂得百姓。
今天有个消息,让我很难过:画家刘寿祥清晨去世。早就知道他被新冠病毒击中,但不曾料到,他没挺过这一关。我的左邻右舍都是画家,所以,我也认识他。而更让我心碎的,是我的医生朋友传来一张图片。这让前些天的悲怆感,再度狠狠袭来。照片上,是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全已化为灰烬。不说了。
还是说疫情吧。湖北之外的所有省,已连续九天确诊人数下跌。而湖北,却恰相反,确诊人数今日成倍暴增,把所有关注者都吓得一哆嗦。其实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专业术语说,这是存量。就是说,以前有那么多人,进不了医院,只能在家挣扎等死。现在,政府用尽各种方法,把确诊者悉数收入医院,将疑似者全都隔离起来。今天的数字,大概也是顶峰吧?估计此后不会再有这么多人了。早期失误,尽管有各种客观理由,但对于百姓来说,所有的客观和所有的理由,都是人命。推诿无用,网民们一条条扒得清清楚楚。好在,呼天抢地求救命的视频这两天倒真没见了。这一次,相信不是网管让它们消失的。
能够明显感到的是,政府措施越来越有力,方法也慢慢人性化了一些。诸多的公务员被派到社区基层帮忙,就连作协这样的机构,都有派出指标。有党员身份的专业技术人员,也照例下派。一个人分管几户,协助政府了解他们的身体状况,生活需求等等。同事是长江文艺杂志副主编,尽管名校硕士毕业,跟公务员比,纯低薪阶层。她被安排分管六户人家。听她讲起各家的现状,很令人唏嘘。现在小家多是独身子女,老人多。有一家年轻夫妇二人必须分开来,各管各家的老人,妻子兼管孩子,丈夫负责奔波采买。武汉城市大,从这家到那家,就是有车,跑起来也辛苦。如在往日,他们这样,会被很多人觉得惨,但是现在,与病人和死者家庭相比,他们则倍感幸运。毕竟大家都活着,还能相互照顾。都说,我们还能坚持。我们对政府有信心。
援助物质也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到湖北。小哥晚上说,匹兹堡市向武汉捐赠了 18 万只医用口罩,已通过中国国航班机运来。他们还计划陆续安排更多的医疗物质。你今天写一下好不好?我说,好呀。美国匹兹堡跟武汉是友好城市。很多年前,我曾两次去过那里,非常喜欢那边的氛围。但对于小哥来说,是不是友好城市,他也无所谓。他的儿子和孙子孙女都在匹兹堡生活。身在疫区最中心的他,想要对匹兹堡的捐赠表达一下谢意。
顺便要作一个说明:有家出版社,早前出版的一本绘画书,讲果子狸的肉可以吃等等。书上署名责编有“方方”。一些人把那本书的名字,用彩笔勾出,然后对我开骂。我要说的是:这个“方方”跟我没半点关系。今天还跟同事吹牛说,我什么时候当过书刊编辑?当年我直接就当主编了。
今天打住,引用段子手的话作为结束语吧:不指望烟花三月下扬州,只但愿烟花三月能下楼。
正月二十一
今天的天气比较怪。先下大雨,中午大晴,转瞬又雨,反复无常。刚才到丰巢柜取快递(女儿想办法买到的狗粮),大风骤起。回来一会儿,连雷都炸响了。现在雷雨交加,让原本寂静的夜晚充满声音:既混杂,又纯粹。昨天就听说,寒流将至,气温将急速下降十度左右,或许还有雪。想必政府已为那些隔离在方舱的病人,准备好了御寒设施吧。
早上,打开微信,便见到我的一位企业家朋友率领她的义工团队在为捐赠忙碌。这些天,她全副精力都在做这件事,组织了诸多企业家捐物捐款。我从未见她如此憔悴过。而另一位人在美国的画家,是我们的共同朋友,他捐出了十万元。留言说:“这点捐款真微不足道,杯水车薪羞于启齿。你们及所率之义工团队的同仁们不分昼夜默默付出,才真是表率!我们远隔重洋,虽与大家心同在,情同煎,但毕竟不能亲临出力。谨期以此略表我和 Judy 对江东父老悲情故城,所正遭受的巨大苦难的深深牵挂、悲伤和思念;及对日夜奋战在第一线,舍身忘死与时间赛跑,与病魔争夺生命的白衣天使们的感念、支持,敬意与爱。”画家是地道武汉人,并且是个老汉口,天天都在关注武汉的疫情。亲不亲,故乡人。
疫情虽然仍在关键时刻,但局势确也在好转。干部们不敢懈怠,老百姓就会少吃很多苦。我高中同学告诉我一句口号,叫“不上岗,就下岗”。意思是说,你不好好参与抗疫工作,你就立即下岗。武昌区的两个官员,今天就已经被撤了。而另一个尚在隔离中的儿时邻居说,这几天,总算见到了说话语气好的人。先前都是吼来吼去的。邻居说,也可以理解他们吼,因为人太少,找他们的人太多,都急疯了。但是听到有人好好跟你讲话,还是会很感动。急难时日,病人要求很低,只是想在询问时,有一句温暖的话。而在前些天,这些都是奢求。我基本是在汉口长大,现在不太敢与汉口的朋友联系。一联系,就可能听到一本人生挣扎的血泪账。听上几次,我自己也焦虑。
说点别的:目前抗疫是大事,其他病人都在让路。但是,时间长了,有些病人让路就是死路。一些透析的病人或是病重到必须马上手术的人,恐怕也都危在旦夕。因为感染病人太多,许多医院都腾出床位,专门收治新冠肺炎病人。而大多普通门诊也已取消,这导致眼下生其他疾病的人,到了无处求医的地步。前两天听说一位透析病人跳楼,昨天看到肿瘤医院的癌症病人在哭诉。心想,这难道是个死扣?真的就无解吗?有些病人回家或许就是一个死。我们未必就没有其他办法帮到他们?
如果说,将感染性强的新冠肺炎病人转送到外省治疗,外省人民或许不肯;那么,把这些不传染而必须留院治疗的病人,征得双方同意,用车送过去,外省人民应该不会有意见吧?其实只是麻烦一点,花钱多一点。可这些病人同样是在顾全大局,政府完全可以给予一些补贴的。毕竟,这也是生命,也是救人,是应该去做的。哪怕招聘义工帮忙,或是呼吁社会捐助,大家也是肯的,不是吗?下午听说一个透析病人群里,已经有两个人死了。所以我想,尽管拐点没到,但援兵已至,主帅亦临,我们的抗疫工作也明显走上正轨。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考虑得再细致一些?这病那病,其实都是人命。
还想说,这一次的疫情,让我们看得特别清楚的是:整个社会展示出的人道水准处于什么样的程度。疫情之后,恐怕得有人出来呼吁呼吁:加强人道主义教育,这也很紧迫。它本该就属于基础常识教育。平时我们在电影里看到,战场上,医护人员求助伤员,不会排斥异族异域,也不严格区分敌我。只要是人,他们都会拯救。这就是基于最基本的人道精神。而现在,这场疫情,就是战场,可我们展现出的人道水准之低,我真是不好说呀!
是的,人们经常有理由:我们是在执行文件。但现实变化多端,而诸多文件经常是草率出台,线条很粗。同时,文件也大多是在常识基础上撰写,与人道主义并不相悖。执行者只需多一点人道精神,就不至于让一个司机在高速路上流浪二十天导致其生存艰难;也不至于一家中有人感染,即有一群人冲过去把人家的大门用铁杠封死;更不至于大人被隔离,让有病的孩子饿死家中。诸如此类。
还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人道精神,同样不会为了战胜某一场非常厉害的大病,而把其他的病人遗弃。那时你的人道精神会告诉你:必须想尽办法,让这些同样在病痛中求存活的人继续得到治疗。办法不都是人想出来的吗?我们的社会条件不差,国力也不弱,解决这个问题,不是难事。问题是:你的人道精神有没有让你去为他们着想。你若想了,你就会事先考虑到这一切。唉,我现在经常会唠叨常识问题。而秉持人道精神,就是我们最基本最重要的常识。因为我们都是人呀。
今天特别想祝愿我的儿时伙伴、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尽快康复;也祝愿另一位中学同学,愿她的先生可以顺利透析,愿在这些日子奔波操劳的她多多保重。
正月二十二
下雪了。昨晚风大雷响,今天便下起了雪。在武汉,下这样大雪的冬天也是不多。听说雷神山有几间病房的屋顶被掀开,可见昨夜的风有多大。希望病人能安稳转移,在大劫难中度过这个小的劫难。
今天的心情真是坏透了。凌晨,发现一个新浪微博名为“飞象网项立刚”的人,居然在我的记录文字旁,配一张二手市场的手机照片,然后发微博认定这照片是我自己配发,判定我在造谣。我的记录一直是纯文字记录,从没有配过任何一张图片。有人在留言中还向项先生提醒过这点,但他完全不加理睬。这样狂妄自大地构陷人的事情还真少见。这是一个壮年男人,一个有着 110 万粉丝的大 V。说他没脑子,有谁会信?趁我被封在城内、闭门不能外出的时候,趁我的微博不能发声的时候,来玩弄这一套动作,有点煞费苦心。徜有一点善意,截图存下,待我的两封解开,再来找我算账,也算是条汉子。是不是?而我,只能通过微信发表声明,今天朋友们帮我找了律师。但在这样封闭严厉的时候,又怎样寄出授权书呢?尚未等律师前去公证,项先生却速速把他的微博全部删除。当然,这个删除,权当他是向法律认怂吧。这种人!
其实,类似项立刚这种人,我见多了,根本不在乎。但却可惜了他那一百多万粉丝。跟着这样人学,能学好吗?果不其然,他的一些粉丝几乎不分青红皂白,在网上留言以及私信,对我破口大骂。仿佛我跟他们上辈子有杀父之仇。而多半,他们连我写的封城记录一篇都没有读过。一个叫徐浩东的年轻人,自称搞摄影的武汉人,甚至给我写长长的私信,满是脏话粗口,叫嚣要到我家来打人。究竟有什么事让他们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个他们毫无了解的人有这样意欲大卸八块的刻骨之恨呢?难道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不是真与善而是仇与恨?这些人,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脑残吧。
今天的坏事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个护士,初二还在上班,没有任何防护,不幸被感染。这份感染,殃及全家:父母和弟弟,悉数病倒。她父母先行过世,昨天,她自己也去世了,只剩弟弟一人还在抢救。下午,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她的弟弟,也走了。病毒将一个完满家庭所有的生命,吞噬一尽。我很难过,心想,吞噬他们的,仅仅是病毒?
而更让我难过的是:我的中学同学,我的多年同桌,也在昨日去世。同学比我小一岁,温文尔雅,声音细弱,人长得漂亮,身体也非常好。当年我们都在学校乐队里。我打扬琴,她弹琵琶。乐队只有我们两个女生,既同班又同桌。整个高中年代,我们关系一直密切。今年元月中旬,她曾两次去过菜市场采买过年物品,不幸被感染。好不容易住进医院,据说恢复得还不错。但却突然,家属得到通知:她已撒手而去。今天的中学同学群,都在为她哭泣。一向为盛世而高歌的同学们,这次却说:“不枪毙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愤!”
今天还学到一个词:“流氓病毒”。专家说,这个病毒,很怪,很难掌控。它初期被感染,甚至没有症状,因此有人是“无症状感染者”。而你感染并治愈后,以为它已彻底清除,但很可能它是隐匿得更深。待你自以为可以轻松生活时,它却突然爆炸。细想想,的确“流氓”。其实流氓的何止是病毒。那些草菅人命,不在乎百姓死活的人;那些以捐赠之名弄到物质,然后倒手在网上叫卖的人;那些故意在电梯里喷口水、在邻家大门把手上吐唾液的人;那些半道拦劫医院采购的急需医疗用品的人;当然,还有那些四处造谣构陷的人。常识告诉我们,只要人在,那些病毒就永远都在。是呀,社会生活也一样,只要有人,那些病毒人(亦即脑残者)也同样在。
和平年代,生活平庸雷同,日复一日的安宁,将人性的大善和大恶都覆盖住了。有时候,一辈子就在这样的遮掩下过去;然而,一旦到非常时期,如战争,如灾难,人性中的大善和大恶便全都张扬出来。你会从中看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你惊愕你悲叹你愤怒,然后你习惯。这样的轮回,一次又一次。所幸,在大恶张扬的同时,大善被激发得更多。由此我们才能看到那些个无私无畏者,看到舍己为人者,看到英雄。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白衣天使一样。
说说武汉现在的情况吧,这是人们最关心的。我的医生朋友说,在本月 20 日前,武汉必须再增加一个有千张床位的方舱,并完成 10 万病床的储备。这就是说,当初专家预估的十万感染者,不是瞎说。对于感染病人,武汉将做到应收尽收。尽管人数多,但局势并没有比以前更恶劣。通过临床,医生得出经验,认为:1、目前病毒的毒性已明显减弱;2、愈后不会有后遗症,肺部不会纤维化;3、新的感染者已是三代四代,基本都是轻症,治愈容易;4、重症患者只要能挺过呼吸窘迫期,基本都可救治过来。说到底,眼下去世的人数未减,仍然是早期延误治疗,拖到危重阶段,而导致回天无力。写到这里,我大哥发来消息:华科大教授、段正澄院士,于下午六点半因新冠肺炎去世。这一次,华科大损失惨重。
此外,我的医生朋友特意让我说一下:武汉市目前仅有同济医院、协和医院和省人民医院本部三家医院可以接收非新冠肺炎患者。其他所有医院均被征用为新冠肺炎定点救治医院。为方便病人拿药,开启了十家定店零售药房,凭医保卡和重症病历前去取药。这三家医院,两家在汉口,一家在武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条件下,病人们恐怕只能靠社区安排车辆了。
第二号小区全封闭管理令也已下达。我所居住的省文联大院以前的指令都是按单位下传,现在院内家属们也成立了管理群。由群主与社区对接,采买物品。按号到大门口自取。新式的生活,带来新的管理方式。我们不急不燥,继续等待拐点的到来。
突然想起海子的一句诗,稍加改动,留在这里:武汉,今夜我不关心脑残,我只关心你。
正月二十三
也不记得这是封城的多少天。今天的阳光真是配得上春天。昨天的雪,已经一点踪迹都看不到了。我从二楼望下去,树叶在阳光下都反着光。
尽管与昨天相比,我已经心平了许多。但来自京城的攻击,仍在继续。这让人实在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们有这么多仇恨。好像,他们一生都在咬牙切齿。仇恨很多人,仇恨很多事。甚至不管对方在哪里,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他们仍然强烈而执着地恨着。而他们所恨的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从未谋面。
“飞象网项立刚” 昨天速速删除他造谣构陷我的微博,却又另外撰文说:“你哪来的照片?你困在家里编造制造社会恐慌,暗示大量病亡无人管的消息,你有良心吗?” 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提问。据说此人还是通讯行业的,居然问得这样幼稚。无人机能在高空定点杀人的时代,我在家里就看不到外面的照片?我就无法了解到我居住的城市发生了什么事?看我记录的人们都不恐慌,你倒是恐慌了?我在疫区,封闭在家,通过网络与朋友同事交流,并记下我每天的所见所闻,苦苦等待拐点到来。你在京城,自由自在,倒是花费心机天天骂我。你这就叫有良心?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人,看过我的记录,然后说,他们安心了。
更有一个微博名为“盘索”的人说:“反正‘医生传照片’‘同学死了’‘邻居如何如何’等等都不用上名字,说出来增加恐慌就行了。读她的近期文章,感觉创造了许多匿名角色,也算文学一大创新。”又一个没有常识的壮汉。病人刚刚去世,亲人都在伤痛之中,难道我还要点名道姓补上一刀?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苦难?我在武汉上学和生活,我的同学我的邻居也都在此。我的文章也是公开的,我若编造,他们难道会不知道?官方公布的死亡名单数字盘索看到了吗?仅武汉死亡人数就是一千多,我的文章才提到几个?连零头都不到!再说明白点,凡是官方媒体没有公开的死者名字,我现在一个都不会公开。
湖北电影制片场常凯一家因冠性肺炎惨遭灭门之灾,今天,他同学写的纪念文章刷屏。常凯的临终留言,凄然而悲痛,读起来撕心裂肺。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又认为,这又是在制造恐慌?而我在前天曾经写过我的画家朋友捐款十万的事,今天,他的哥哥也因冠性肺炎去世。项立刚们,会不会还是说,这是谣言?
说到我的“医生朋友”,显然是不止一个。这得告诉项立刚们:他们都是自己专业的顶尖人物,我自然不会把他们的名字暴露在外。之所以不暴露,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类人渣的存在。而官方无脑,还容易偏信你们,我自是不会让朋友们无端受到伤害。今天下午,又一个医生朋友(当然也是他所学专业的顶尖人物,我还是不能暴露名字)打来电话,我们已经好久没联系了。谈了一下我的封城记录,他说,外省人找他了解武汉疫情,他就推荐看我的封城记录。并说在那里可以看到真实的东西。我们自然会聊到疫情。医生朋友说,疫情现在应该是控制住了。它的毒性越来越弱,只是传染性越来越强。从现在的病人状态可见,感染者多是轻症,治愈率很高。死亡率之所以没有降下来,还是先前留下的重症病人太多。这些话,其实我前面的记录里也讲过,重症都是早期的存量。看来医生们所在医院不同,看法几乎都差不多。
整个局势的好转,无非几条:一则因为毒性减弱,二则因为增援人手的到来,医护人员可以从容工作;三是医用物资不再窘迫,有了自我保护的条件;四是医生们通过这么多天的临床治疗,用药也有了经验。雷神医院的王院长甚至公开对媒体说:真正的疫情拐点已经到来。他们从新发病的情况观察到,发热的数量在下降,是逐渐在降,稳稳地在降,而且没有反弹过。王院长说:“我是很有信心的。”
这不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吗?
医生朋友下午还发给我一个视频。视频内容是一个年轻人在普及医学论文之类。其中,他反复讲到一句话:你看不懂的东西,不要随便喷。我是太赞同这个观点了。
以自己的文化程度和理解能力所无法明白的东西,请先看着,先琢磨着,不要忙于结论,更不要开口即骂。尤其项立刚们的脑残粉。他们留言批我说,难道火葬场没有家属?难道家属不会收遗物?这叫人怎么说呢?他们如果只会按常态来理解灾难,你就跟他讲不清楚。
武汉现在是在灾难之中。灾难是什么?灾难不是让你戴上口罩,关你几天不让出门,或是进小区必须通行证。灾难是医院的死亡证明单以前几个月用一本,现在几天就用完一本;灾难是火葬场的运尸车,以前一车只运一具尸体,且有棺材,现在是将尸体放进运尸袋,一车摞上几个,一并拖走;灾难是你家不是一个人死,而是一家人在几天或半个月内,全部死光;灾难是你拖着病体在寒风冷雨中四处奔走,试图寻得一张可以收留你的病床,却找不到;灾难是你从清早在医院排队挂号,一直排到次日凌晨才能排到,有可能还没有排到,你就轰然倒地;灾难是你在家里等待医院的床位通知,而通知来时,你已断气;灾难是重症病人送进医院,如果他死了,进医院的时刻就是跟家人诀别的时刻,彼此都永无相见之日。你以为死者在那样的时候还有家人在殡葬馆相送?还能留下他的遗物,甚至,死者还能拥有死的尊严?没有了,死就是死了。拖走,然后立即烧掉。疫情的早期阶段,没有人手,没有床位,医护人员没有防护设施,大面积感染,火葬场人手不够,拖尸车不够,焚尸炉不够,而尸体上带着病毒,必须尽快烧掉。你们知道这些吗?不是人们不尽职,而是灾难来了,人们已经尽了全力,甚至超负荷,但却无法做到喷子们所说的那些。岁月在灾难中没有静好,只有病人的死不甘心,只有亲属的胆肝寸断,只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早期的混乱,已经结束。据我所知,已经有专家们在草拟给冠性肺炎死者及家属更多人文关怀和尊重的报告。其中就有关于设法保存死者遗物,尤其手机的条款。建议先集中保存,疫后消毒,以及与电信部门沟通,根据手机内信息,设法找到亲属。这是亲人的一份纪念。若实在无主,也保存下来,或可为历史留作证物。
这世道,之所以还让我抱有期待,是看到仍然有这些善良而理性的人在为之努力和忙碌。
正月二十四
依然天晴。如在往日,坐在外面晒太阳的人一定会很多。可惜现在,那种温馨晒太阳的画面完全见不到。可以理解,这是非常时期。人们站在窗口看看阳光,看看窗外的绿树,也不错。
最严管控命令已经下达:所有人都必须呆在家里。只有不得不出门工作或执行公务的人,才能外出。但他们手上必须持有通行证。听说,如果在街上没有通行证的人,会被抓起来,隔离十四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段子手说,武汉还算好,如在黄冈,隔离中还得做黄冈秘卷初二的数学题,且说一大半的人都做不出来。几天来,段子手都比较沉闷,这是今天一个比较好玩的。我特别希望段子手们活跃起来,以让封城二十多天武汉人在转发中忍不住笑出几声。
对我这样的人,不出门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狗也不用遛,由它自己在院子里自遛。好在它也老了,习惯在院子里打几个转就回洗衣房睡觉。我给它单独配了一个电暖器,它就更愿意趴在窝里不出来。今年我自己也有点鬼使神差。在元月中旬将过年时,突然心血来潮,把家里的暖气锅炉换了新的。安装时间是暖气公司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旧的锅炉尽管也能用,可我担心它已用过多年,不太保险。新锅炉的能量果然不同,它让我屋里的温度始终保持在 22—25 度之间。而且我也不用担心它是否会出现问题。前一阵气温上升,家里甚至到 25 度以上,让我感觉到了热。
在严禁外出令下,武汉各小区的买菜群迅速壮大,而电商也立即调整自己的销售模式。现在想想,如果没有电商,困守在家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光是一家人吃喝都成问题。现在,针对各小区的买菜群,电商亮相了。他们在销售中不断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各种“无接触配送”套餐,也纷纷出台,居民在买菜群申请登记,电商团购送货。买菜群的群主,也会随电商的调整,组织得更加合理。比起机关那些死板僵化地按文件走程序的弱智行为,民间的能人实在强大。这就是实事求是的做事方式,官方太应该学习和借鉴。说句大实话,如果不是各部门刻板僵化,层层拖延,个个误事,疫情都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步。我同学老耿知道我不愿加入各种群,便把群里有什么东西可卖直接转发给我。前天我要了一份仟吉面包套餐。一大堆,应该是三口之家的分量。对我来说,实在太多,至少要吃十天。
今天又特意去找医生朋友了解疫情情况。其实也就是我提问,他回答。归结起来,大概这样几点。
一、关于雷神医院王院长所说拐点已经到了这个话题。医生朋友说,王院长说的拐点不是这个概念。拐点是一个科学名词,通俗讲,就是发病人数到了最高点。从这个概念看,拐点没有到。也就是说,我们的发病人数,还在上升。但是医生朋友个人认为,二月底或三月初,真正的拐点应该会来到。我掐指一算,还得两周。
二、关于医护人员那么多人被感染,甚至还有几位殉职。现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医生朋友说,有三千多医护人员被感染。但绝大多数能痊愈,因这个疾病的病程较长,所以大多人还没出院。三千多人,这官方公布的数字。但我想,实际可能会更多一些吧。这些几乎都是早期未曾设防、以及医疗防护用品的极度缺乏时期的事。现在受感染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三、武汉在治疗病人过程中是否用了中药。医生朋友非常肯定地回答说,75%的病人都用了中药,有明显疗效。我问为什么另外 25%不用呢?医生朋友说,有的人插管,用不成呀。插管者,显然是重症。这个比例很吓我。
四、那么重症病人占多少,治愈率如何呢?医生朋友说,以前武汉危重病人占 38%,因为很多不重的病人住不进院,发展成重症。现在病床增加了很多,病人可以及时入院及时治疗,所以武汉的重症及危重症已降到 18%。而且治愈率也比以前高了很多。我想,相对近六万人的确诊病人,这仍然是很大的一个数字。死亡率恐怕一时还真的降不下来。
网上有人说,你成天就会记录这些琐细,为什么不记录解放军进城,不记录全国人民的关心和支持,不记录火神山雷神山的伟大成就,不记录英勇无畏前来援助的人们等等。其实,这话要我怎么说呢?说记录也是各有分工,他们听不听?吃菜也分大菜和小菜,不是吗?全国那么多官方媒体,那么多网络自媒体,他们每天都在记录人们要求的这些。宏观视角、疫情走向,英雄气概、青春热血等等,这样的文章业已多如牛毛。
而我是一个个体写作者,我只有小的视角。我能关注到能体会到的,只有身边一些碎事,以及一个个具体的人。所以,我只能作一点琐事记录,写一点即时感想,为自己留下一份存活过程的纪念。
还有,我的主业是写小说。以前谈小说感想时,我说,小说经常是与落伍者、孤独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与之携手共行,甚至俯身助人。小说更宽阔地表达着一种人情和关怀。有时候会像老母鸡一样,护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人事,被前进的社会冷落的生命。陪伴他们,温暖他们,鼓舞他们。更或许,小说自己会呈现与他们同命相怜的气息,也需要他们的陪伴、温暖与鼓舞。这世上的强人或是胜者,经常是不介意文学的,他们更多的时候拿文学当点缀、当花环,但弱者们,却经常拿小说当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盏灯,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时的救命恩人。因为在那个时候,只有小说会告诉他,落后也没关系,很多的人跟你一样,不止是你一个人孤单或寂寞,不止你一个人痛苦和艰难,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有焦虑和脆弱。人活着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不是坏事。
看看,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在我自己每日记录琐碎时,仍然会沿着自己的写作走向,去观察去思考去体会去落笔,这难道还是个错误?
正月二十五
今天仍然是大好晴天。让人感觉处处生机。天上的云,很有特色。我在郊区村里的邻居都在讨论,这是什么天象,是鱼鳞云吗?被否。去年,我一直住在那里写作,直到春节前才回到武昌的文联大院。村里邻居告诉我,他们那一带是零感染。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村。我门前和院里的花,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不过,我真不是一个擅长养花的人,几乎所有的花落到我手上,命运均不太好。要么长着长着死了,要么就从此不开。
封城已近一月,当初看到封城通知时,完全没有想过会这么久。显然,近些天强有力的隔离措施,已让武汉已经走出它最阴暗的日子。时至今日,大家好像也开始适应关门闭户的生活。连活力四射的孩子们也都承担了下来。生命的耐受力真是了不起。
网上呼喊救命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倒是如何买菜和如何采购食品的信息,十分活跃。人们一旦全力关注生活,日子便如这天气,哪儿都呈现生机。各大超市,推出购物套餐的同时,还细致地把每个区的地点以及每一个联系人的名字、手机号码,全都标明。这给买菜群的群主们提供了莫大便利。听说我们文联大院的买菜群大受欢迎,邻近小区有不少人加入。但是各小区之间严禁进出,已无法往来,不知道他们相互之间怎么交接。正在想着此事,突然发现我的同事们手机约定交菜地点,然后从墙的这边,用绳子把菜设法吊到墙的那边。她们真的太厉害了,估计如此这般做的人也不少。
同学老耿(他夫人是群主,他便为之打工)给我送来预定的面包,还外加了一些青菜。其实一个人吃饭,做菜是很没劲的。所以,我经常下面条或是煮豆丝,草草打发一天。我的菜目前相当充裕。潘向黎今天微信慰问我,我说以后到上海,你请我吃好的就是。她说,狠狠吃个三顿!真好,这事就这么决定。其他人慰问,也一概提此要求。讨论哪家餐馆的菜好吃,是武汉人一向热爱的事,现在更是。
我参加的微信群很少,其中参与最大的一个群,便是我的大学同学群。近一个月来,大家基本都在关注疫情。在我的同学中,除了湖北本地人外,最多的是湖南人。平时,大家基本上爱称湖南人为“弗兰人”。一早就有同学在为“弗兰人”点赞,说弗兰人定点支援的黄冈新增确诊病人今天归零。我没有细查资料,但我知道“弗兰”援军初一就到了黄冈。黄冈的治愈率在湖北是最高的,而“弗兰”本省的治愈率在全国也是最高的。我女儿虽然出生在武汉,但她的籍贯,还得填“弗兰”。两湖关系,从来亲密。我忍不住将同学群的内容,转在这里。其实公平地说,各地驰援,都相当给力。援军让紧张的湖北大松一口气,目前局势的快速好转,援军有大功劳。
医生朋友今天给我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提到疫情早期 医护人员的艰辛。且说抢救一个病人,是要消耗很大体力的。抢救后的防护服上病毒最多,必须马上换掉。早期人力不足,设备不足,真是眼睁睁看见病人痛苦而死,却没有办法。学医的见死人见得多了。但明知可救,却因自己身心疲惫、无力营救;更兼防护设备几乎没有,无法施救。他说,那种难受感你们完全体会不到。又说,医生平时相当老实本分,大多都埋头搞自己的专业,这一次,他们真是豁出去了。对他的观点,我深表同意。因为这次,我们看到,一些医护人员为了救人一命,甚至不管不顾,到网上呐喊。正是这些呐喊声,才让很多问题得以暴露,也才让所有的援助物品得以直接进入医院。很多人的生命,大概就是受益于这样的呐喊,才有机会存活。医生朋友还说,方舱医院建得非常好。如果早点建,以最快的速度隔离,轻症转为重症的人会减少很多,也就不会死这么多的人。我想,专业人士的判断,应该自有道理。正是这些天的果断隔离政策,致疫情疯狂发展的态势急速扭转。现在的武汉人,心态已经比较从容。购物买菜,努力生活,耐心等待真正拐点的到来。
前两天写护士“柳凡”一家去世的事(非常抱歉,她的名字是叫“柳帆”。当时就有两个名字,不知哪个正确。我选择了医生朋友提供的。),又被人认定“造谣”。唉,经常,那些貌似辟谣的人,才是真正的造谣者。 湖北电影制片厂的常凯,就是柳帆的弟弟。 财新网也报道了。常凯的绝命书,极尽克制。但读过的人,无不有锥心之痛。医生朋友告诉我,他们姐弟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父母都在医界工作。他们各自的家属也疑似感染,但目前身体情况还算好。这个悲惨的家庭,武汉人永远不会忘记。不知道我讲了这么多,那些叫骂我的人是不是还认定我是造谣。其实,这些天叫骂我的人,也是当年恶批我小说的人。不知那些曾经找高官出面帮忙的他们,这次是否还会再找。不过,这里我先知会一声,无论你们找哪位高官帮忙,我会像当年怼回去。更加毫不留情地怼。让他们的名字像前几位一样,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今天,特别想说一句放在心里很久的话:中国的那些极左分子,基本上是祸国殃民式的存在。他们太想回到文革,太仇视改革开放。一切与他们观点不同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成派结帮,对不与他们合作的人进行各种攻击,一轮又一轮。用那种“洒向人间都是恨”的粗暴语言,甚至还有更为卑劣手段,低级到不可思议。却没有人阻止他们的行为,令人难解。
这几天,好累,头痛。有个网友在我昨天的微信下留言,说能从文中看到我的疲惫。TA 的直觉真的很厉害。我现在必须尽量压缩写作时间,让自己休息。今天不想多写了。
只是,最后,顺便跟同在疫区的黄冈 XYM 先生留个言:封城闭户急,民在疫中泣。本是同难人,相煎何太急。
正月二十六
今天的阳光远不如昨天,但天空还很明亮。到了下午,有点阴。但不冷。看天气预报,这几天都会比较暖和。
还没起床,几天前曾捐款十万的画家朋友从纽约打来电话(不会有人说是通敌吧?),说另一位远在德国的苏姓画家也想捐款十万,且说他认识你,多年前曾去过你家。这几天也在读你的武汉日记。他们夫妇想要为武汉尽点心出点力。因为相信我朋友的慈善项目,所以希望捐到那里。我的朋友正急着为即将到的一批医疗物资筹款,一听大喜过望。苏画家夫妇也是老武汉人,他们对武汉疫情的担忧,不言而喻。对于很多人来说,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武汉仍是他们的精神家园。谢谢苏氏画家夫妇。
昨天说头疼,同事让她的先生给我送来风油精。她的先生因工作之需,天天在外奔波服务。晚上便带了风油精和一堆其他中草药过来。我去文联大门口取物时,竟看到那里不少人。春节以来,就没有见过这种场景。
细问了一下,原来是买菜群预定的食品刚刚到货。几个自愿者正在帮着卸东西。我原以为志愿者都是本单位员工。不料听邻居说,她的女儿也参加了。她女儿法国留学回后,自己创业做公司。现在堵在家里出不了门。便也主动报名参加志愿者活动。联合国给“志愿者”的定义是:自愿进行社会公益服务,而不获取任何利益、金钱、名利的活动者,也称为“义工”。志愿者这种组织方式,真的很棒,它也被很多善良的年轻人追捧。在参与社会服务时,他们不仅可以奉献一已之力,还可通过此一途径洞察社会,理解人生,让自己的见识和能力得到成长。疫情期间,武汉有几万志愿者在进行各种社会服务。没有他们有力的帮助,仅靠机械的政府机关,可能更糟。
除了送物品的人,院门口还堆着大堆芹菜。旁边站着一位貌似社区的工作人员。我从旁边路过,工作人员说,你可以拿点芹菜。我说我家菜够了,可以不要。工作人员说,这里有多的,尽管拿。这就是送给文联大院居民的。我便拿了几根,觉得足够。保安王师傅过来帮我抓了一把,说多的是。山东送来的。我有点奇怪,便向工作人员询问。得知,这是山东捐赠的芹菜。给了社区,有两吨,太多了。他们送了一些给各厅局,然后拿一些,送给家属。工作人员说,菜已经有点老了,菜心还可以。
看到这么一大堆青菜,想起山东寿光最早向武汉捐赠过一大批蔬菜。不知道哪个部门将之送到超市去卖,结果遭到非议。网上还流传过一个向市政府投诉的电话录音。其实,以我的看法,如果不是直接捐赠给医院食堂,或是送到有贮藏能力的部门,更合理有效的方式,还是拿去超市,以平价菜卖给市民。超市至少有存放仓库,有分配能力,有散发渠道。而卖菜的钱,或可以捐赠方的名义交给慈善部门购买医疗物品,或可返款给对方,继续送来平价菜,供给武汉市场。这是双赢双益的事。效果远比送到社区好。自疫情以来,社区的工作人员已经辛苦异常,要求他们把捐赠的蔬菜再分赠到各处,难度实在太大。尤其现在,人手少,车辆少,一卡车青菜来了,比方两吨,处理起来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想,哪怕是捐赠,其实也是可以更实事求是一些。捐赠实物如遭浪费,最终浪费的也是捐赠人的好心和善意,以及他们的财产。
今天有一个视频刷屏,那是武昌医院院长刘智明医生送葬车离去时人们的哭喊。看的人无不泪流满面。他也算正值当年,有才华有专业有平台,可以为医界做多少事,又可为社会救多少人呢?这两天,噩耗仍是连连。武大去世一位博士,华科大去世一位教授……死亡的幽灵,依然在武汉徘徊。
目前湖北已确诊的新冠肺炎患者达七万多人。这离当初医生朋友预估的数字已经不远了。每天新增病人基本在一千五百以上。数量纵是很大,但实际上增幅人数正在持续放缓。没有停下的是死亡人数,目前业已越过两千。这是官方的统计数字。尚有一些并未确诊的死者,或是死在家中,根本来不及去医院的人,估计未曾计算在内。所以,到底死了多少人,恐怕目前谁也不知。疫情之后,相关部门联手统计,或可更加准确。
其实,局势依然严重。躺在火神、雷神两山医院及其他医院有近万名重症患者,还在抢救之中。这些人都是早期感染的病人。无治疗机会,导致拖延成重症。他们中,还有哪些人会离开这个世界呢?和家属们一样,我们也都悬着心。
所谓局势好转,是针对前期更为严峻的情况而言。那时,满屏都是呼救病人,医院挤满了求医者。而现在,至少,有病即收,你不想进医院,抓也要把你抓进去。进院即有医疗保障,为此,医生朋友依然说,来的基本上是轻症,都能痊愈。拐点在望。
还看到一条信息,说武汉现在换了做事模式。成立了四个小组:一为床位保障组;二为疾病控制组;三为援汉医疗队接待协调组;四为党建考核组。通过这四个组直接对接各项事务,这么看上去,实施性会强很多。只是,我觉得“党建考核组”如能改名为“考核监督组”,似乎更好,更加实事求是。这会让我们看到政府是以人命为大。毕竟抗疫是全社会的事,很多非党员群众也在一线工作,他们不应成为旁类。
顺便说说,极左对我的攻击,似乎人头越来越多。且不乏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但我是一个喜欢讲常识的人。这一阵对常识二字,提得也多。有人问,常识到底是什么?举个例子,比如一只狗跑来咬你,你拿起打狗棒,打狗。狗逃回去,叫了一群狗过来咬你,其中还有大狗和疯狗。这时候,常识会告诉你:闪人!把地盘留给狗。叫它们自己狂吠,过不多久,它们就会因为吠声高低不同骨头分配不同,而相互自咬。而你呢。在家喝茶看书下馆子。像隔离病毒一样,与会咬人的群狗隔离。这就是常识。
正月二十七
今天又是大晴天。简直晴好得不得了。能想象得到,所有温暖阳光全落在空寂的街上,还有空寂的中山公园、解放公园和东湖绿道,感觉好浪费。
特别怀想与同事一起在东湖绿道骑自行车的时光。有一阵,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去那里。朝着落雁岛人少偏僻方向骑上一圈,爬坡过桥,全程三个小时。中间还可以在偏远地带农民手上买些特别新鲜的蔬菜带回家,也会寻一处优雅的湖边聊聊天。我们应该都不算什么“铁肩担道义”的人,反倒是很愿意享受眼下自己够得着的生活。而现在,我的两个主力车友(我的同事),一个自己在病中,一个家人在病中。尽管两个病都不是新冠肺炎,但也是人们谈之色变的病呀。她们比我要辛苦太多了。而武汉,有多少这样的病人还在煎熬中等待?还在等。
今天的疫情报导,引起同学们的讨论。人人都惊异武汉新增病人断崖似下跌。这是个什么情况?难道拐点就在今天?我的医生朋友一大早也给我发信息,他的短信充满喜悦:已经控制住了,神奇!又说:不用增加床位,现在只是治疗的问题。但是稍后,他便有了自我怀疑:也太快了吧?太神奇了!不敢相信。接着一小时后,医生朋友的短信已经变了:“我仔细看了一下,武汉数据戏剧化下降是因为诊断标准又改了。……关键看明天的数据。”
我在中午一并看到这些信息,忍不住继续询问。医生朋友说,从今天的数据不能得出形势彻底扭转的结论。就像前几天突然激增一样,今天急降也是同样的原因。但大趋势肯定是向好的。我又一次问到拐点确切时间,医生朋友非常有信心地回答说:“一周内应该出现。”
一周内会出现拐点吗?我希望如此,但又担心希望落空。
几乎同时,我看到另一个帖子,同样是一位专家所言。我觉得很有必要记录下来。专家说:“新冠病毒的杀伤能力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更强一些。它不仅攻击呼吸系统。那些愈后不好的病人不光是合并了肺炎的问题,还合并有心脏肝肾脏等的损伤,甚至造血系统都受到了影响。”专家还说:“只要我们这身防护服没脱,你们就待在家里别出来,否则我们就白拼命了。”
是呀,新冠肺炎有多厉害,还是得听专家说。尽管局势好转,但一点都不可放松警惕。封城即将一个月,我认识的人中已有憋不住的。听说还有好多人想闯关出门。以为只要自己防护好,就不会被感染。而实际上,真被感染到,他可能完全不知。待回家再传给一家人后,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设若人人都想闯关上街,街上必然人来人往。我们之前所有的坚守和艰辛,也就全部会泡汤。冠状病毒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它剧烈的传染性。现已处于衰势的它,正期盼着你的出门,以便东山再起。你要去配合它吗?其实,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真不能让那些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人,白白拼了一场,也不能让熬了这么久的自己,也白白地熬了一场。
今天,在邻居群里看到当年重建黄鹤楼的设计者向欣然先生写的《我感谢,我祈祷》一文。此文是他为答谢关心他的同学们而作。写作时间是今天。向先生年近八十,是我邻居唐小禾老师的朋友。我以前也见过,但并未有来往。今天读到老人的文章,心里既觉感动,又有莫名的悲伤。征得同意,我把全文记录在此:
“我,向欣然,现在正在阅读我们社区昨日的《疫情公告》:按照市里地毯式大排查的要求,社区已发现的确诊,疑似,发热,密接等四类人员共 15 人,都已经做到了“应收尽收,应治尽治”,离开小区大院了。
“我居住的社区,按照市里的划分,属于新冠疫情风险偏高的一类。此前已经有 6 位确诊患者相继去世了,他们死前多数都没能住进医院。虽然小区的隔壁就是定点医院,但一床难求,求诊的病人通宵排队,队伍快要排到小区的后门口了(小区赶紧封闭后门)。这都是武汉封城初期的事情。
由于我们的社区基本上就是原来设计院的职工生活区,所以大家都很熟悉,都是老同事,老邻居,所以他们的突然离去,我们感到惊恐,感到难以接受。在那个黑云压城的日子,我们两个空巢老人是多么无助!!
就在此时,微信里传来建三同学的声音:“因为你在武汉,所以我们会更加关心和支持武汉的抗疫斗争!”是的,63 年我班毕业分配到武汉(中南建筑设计院)的,共有 3 人,如今只有我一人尚在武汉坚守。
随后,陆续有同学在网上向我表示问候和祝福,更有同学直接打电话安慰和鼓励我,远在美国的同学还和我在微信里展开了私聊……这一份份友情似亲情,给了我温暖和力量,我将永远铭记和感恩!
特別令我感动的是,有同学转达了一位老师对我的关心,他要我“多保重,多喝水,多熏艾草……”
其实,我对死亡并无太多恐惧,我已经活过了中国人的平均年龄,正常死亡是迟早的事。但是如果因染疫而死,那无异于“他杀”,我是于心不甘的!
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楼了,我常常站在 5 楼的阳台上,望着周围死一般寂静的世界发呆。
以前有太多的帖子,劝老年人什么也不要关心,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吃好玩好活好就行了。这有一定道理,因为你就算想了关心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还能为改变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吗?不过有句老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我还是忍不住,要关心,要去想。
在这瘟疫猖獗的日子里,在这漫长的封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命这么苦啊!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灾难深重?想到这一切,我只有祈祷,祈求在大灾大难之后,中国会有一个清平的世界……但愿。”
字字深情,句句真切。“如果因染疫而死,那无异于‘他杀’,我是于心不甘的!”这该是多少武汉人的想法?!
像向先生这样的空巢老人,整个武汉,应该不少。以前的日常生活,尚有保姆或钟点工前去帮助。而现在,大多保姆和钟点工人都回家过年,一切只能靠自己。我曾经担心刘道玉老校长是否也是家中无人,因为他们平时也是靠保姆帮忙。微信沟通了一下,知道刘校长的儿子儿媳均已回家过年,正好堵在家中,可以照顾到两位老人。我的同学老道父母双双 96 岁,也被封在自己的小区,儿女们无法前去相助。得幸两位老人身体健康,一切尚能自理。不仅不给社会添麻烦,还尽量不让儿女担心,且以乐观的态度和所有市民一起等待疫情结束。
换位思考一下:让这些老人自己去对付日常琐碎,需要他们付出多大的气力才能正常过日子呢?恐怕老人们得拼出全力吧。因为我们都做过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打扫,收拾整理,零零杂杂加在一起,并不是简单的事。不知社区有没有专人负责了解区内空巢老人的家庭情况,并且尽可能派人帮到他们。
死神的阴影,还在武汉三镇上空飘来飘去。今天的一片又飘到我们眼前:湖北日报一位著名的评论员一家四口感染。半月前即申请床位,一直申请不到。待进医院时,已是重症。他本人于今日去世。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正月二十八
封城第三十天。天啦,已经这么久了。今天的阳光很好,天气很暖。很让人有出门踏青的冲动。以前老汉口的人喜欢到后湖踏青,拎着竹篮,装上点心,坐着黄包车就去了。现在的三镇,大多湖边都成了公园,处处都是可以踏青的地方。黄花涝的湿地,每到春天,摆拍的和放风筝的人,一望无边。还有东湖满园的梅花,这一回真的是凌寒独自开。近日怕是已经在寂寞和清冷中谢了吧。这里,姑且怀想一下吧。
人们都有点憋不住(可怜那些正处于贪玩年龄的孩子!),实在可以想见得到。只是很遗憾很无奈,以安全计,以生存计,以长远计,现在的我们还得关门闭户地等待。在这场疫情中,我们能帮上忙的,大概就这一件事。
昨天的数据,新增病人断崖式下跌,曾引发民众大讨论。我的医生朋友已经告诉了我,这是算法不同导致。修改算法,无非数字上好看点。但让人意外的是,今天官方便及时纠正了这种新算法。显然,数字上的好看,于抗疫并无意义。只是官方修正得这么快,莫不是真的在改变作风?说到底,只有实事求是,及时调整各种误判,及时补上各种漏洞,才能真正控制疫情。
新的主政领导到来,湖北的抗疫方式,一改前面的拖沓和低能。疫情局势在大刀阔斧中,明显扭转。所取对策,似乎也管用。在病毒之前拦截它,而不是被它拖死,抢时间很重要。尤其武汉,这些天的办事力度,很有点短平快的打法。人们从诸多视频诸多信息中,也看得很明白。
但有时,我也会觉得领导们尽量不要把话说得太猛。百姓既然信任政府,就会给他们以时日,而领导作决策,也要给下面办事的人以时日。太急了恐怕无益。比如说,以拉网的方式,对武汉进行全面排查,这个非常重要。通过这个办法,将所有确诊、疑似、发烧、密接四类人员全部找出。但是,只给三天时间,是否能够办到?这恐怕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武汉有多大,城区结构有多复杂,非小区居民有多少,以及城乡接合部有多混乱,就算让办事人员三天跑一遍都很难,更不说细查。可是如果三天奔了命也做不到呢?就要撤区长。区长呢,层层撤下面的小官员?
今天看到一个视频,一个老头,任你怎么跟他做工作,他就是犟着不愿隔离。武汉历史上是个码头起家的城市,平时散漫惯的人很多,刁民也不老少。这个老头应该还不能算刁民,只是有点犟而已。比刁民更多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一根筋犟人。我们看到,视频中警察没办法,只好使用强行手段将犟人带走。从耐心说服,到强行带离,这一过程要动用不少人,更要花费不少时间。三天,够吗?我很担心那些区长们,不知道三天后,是不是被撤的一个都不剩。但愿,主政领导只是想重槌敲山鼓,并非情急下陡坎。
时至今日,坏消息还是接连不断。我也无法做到报喜不报忧。这些坏消息,自然是死亡。死神一直在我们中间晃荡,天天都能看到它追逐的身影。29 岁的彭银华医生昨晚去世。他原本初八结婚,疫情来了,他延迟婚礼,参与到一线。然而,他却不幸被感染,又不幸离世,从此,他再也不能迎接他的新娘。这么年轻,风华正茂,实在太可惜了。而更坏的消息是大面积的感染。以前有个段子,还配了图,说监狱现在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今天传来的信息是:全国多家监狱服刑者被感染,感染他们的是狱警。太糟糕了!监狱里有些人本来就有反人类倾向,治疗起来,怕是也麻烦。微信询问医生朋友,回答说,是要麻烦一点。顺便又问一句,那现在还是在朝好方向走吗?医生朋友说,趋势向好,但是很缓慢。
另有一件事,我也要特别记录在案:武汉一位叫肖贤友的病人去世了。临终前,他写下两行共十一字的遗言。但是,报纸宣传时,却用了这样的标题:《歪歪扭扭七字遗书让人泪奔》。让报纸泪奔的七个字是:“我的遗体捐国家”。而实际上,肖贤友的遗书还有另外四个字:“我老婆呢”?更多的百姓为这后四字而泪奔。临终前提出捐献遗体很感人,可是临终前剩下最后几口气,仍然惦记着老婆,同样感人呀。报纸标题为什么不能写《歪歪扭扭十一字遗书让人泪奔》,而要特意去掉后面四个字呢?会不会编辑认为爱国家才是大爱,爱老婆只能算小爱?报纸是不屑于这种小爱的?今天跟一位年轻人聊到此事,他发了很多感慨,很不认同媒体做法。年轻人学会了思考是让人高兴的事。我说,官方喜欢上一行字,百姓喜欢下一行字;媒体爱事,百姓爱人,这其实是不同的价值取向问题。
不由想起前来救援的队伍,他们在出发前都有领导前去讲话。领导一般会讲三点。有一支队伍的领导说:第一是团队荣誉,第二是全力救病人,第三是保护好自己;而另一支队伍的领导则说,第一要全力救病人,第二是保护好自己,第三是团队荣誉。看看,都是领导讲话,三条内容也差不多,但把什么放在第一,便是他的价值取向。
还是说点自己的生活吧。我一般睡觉很晚,而我小哥平时都睡得早。可昨晚上,他却一直没有睡,网上留言说,你在写文章,我在团购。我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团购。他说各种团购群,有的信息没看到,有的看到,就已经抢光了。宅了 31 天,东西基本吃光。小哥说,几天前他有点慌了。因为要封门,对面大超市在抢货,人挤人的。网上是晚 11 点半开抢。他早早就选好东西放进购物车,掐着点等到 11 点半去抢,但根本进不去。等进去后,所有东西都没了。那一夜,他和嫂子都慌了。好在这两天买到了米面油药菜等,有的已拿,有的还在等。我跟他说:放心吧。不会让人没有吃的东西。中国还没有到这一步。小哥住的小区,是汉口最危险的小区,很长时间危险度排名第一。小哥则属于身体不太好的人,一但被感染,后果十分可怕。所以我们都叫他一步都不要出门。在单元楼里宅三十多天,日子是相当不舒服的。
我比小哥可能幸运一些。一直有同事和邻居跟我帮忙。昨天,同事的先生突然给我送来几罐鸡汤,真是让我非常意外,但也笑纳了。同事的条件是:要在第一时间把我当天的记录转给她。对我来说,这是不是有点赚翻了?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作协的同事对我相当友善,他们中好多人,差不多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同事就是。她来作协时,恐怕不到二十岁,又可爱又倔犟。转眼,也快五十了。
写到这里,同学群有人转帖:武汉将继续建 19 座方舱。这让我突然想起,前些天武汉植物园刘先生在我微博里发过一个留言。现在我将他的留言转到这里。刘先生建议:如果抗击新冠病毒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武汉封城太久又会影响国家的经济恢复,以及武汉人因封城所承受精神压力等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不如开启“江中隔离模式”。具体做法是:将长江中的白沙洲、天兴洲和退役下来的客轮等都派上用场。可容纳患者万人。除此之外,天兴洲的面积有 22 平方公里,略比澳门大 2 平方公里,澳门现住人口为约六十万。因此,在天兴洲建一个容纳十五万人的方舱医院是没有问题的。另外,还有白沙洲和退役的大型长江客轮。如果能将武汉所有的患者都迁入江中,不让病毒上岸。那么,武汉就可逐步解封。武昌、汉口、汉阳可分期分批进行。如果嫌建方舱医院速度太慢,可先以十万个帐篷收治。总之,封城不是长久之计,国家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这是一个很大胆也很有意思的想法。但不知道在江心这样的地方,污水排放问题该怎么解决,而帐篷在寒冷的早春,是否能住得了人?这些我不懂,或许专家有办法?
现在,人们讨论经济恢复的时间,已经多于讨论疫情的时间。很多企业将面临倒闭,更多的人们,没有收入,也将面临生存问题。这些又直接关乎到社会的稳定。我们在把感染病人隔离起来的同时,也把健康人都关了起来。时间这么长了,所有附加灾害,必将接踵而至。已经听到不少人在呼吁:健康人也要活下去。
我是想不出办法的,只是纯粹作个记录。
正月二十九
天气依然晴好。也很暖和。躺在床上看手机。
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网上一位武汉女性批评社区的录音。她脆嘣嘣的武汉话,噼哩啪啦,干脆利落。少有粗口,更有成语。引发人们爆笑,甚至追捧。我自己也乐得不行。这口音我太熟悉了,它应该是我青少年时代居住的江岸区二七路一带居民的方言。属于不太纯粹的武汉话,与汉口中心地带更地道更正宗的武汉话相比,略有差异。不过比我讲得好。不少朋友发了这个音频给听。我说,你们了解武汉女人了吧?这里面粗口很少,很讲道理,应该算是武汉的雅骂。
美好的天气,加上这顿痛快的汉骂,让今天的心情,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封城一月,再次接受中新社副总编夏春平的采访。访谈先在网上完成,下午他们过来照相,又闲扯了几句。文联大院门口值班人员很负责,尽管他们记者证什么的都齐全,但仍然要一一登记,并且测量发不发烧。我笑他们说,万一你们是暗访的呢?那我们岂不亏大了。夏春平这次不光送了口罩,还送了酸奶牛奶。回家后竟还发现有一盒巧克力。立即对同事说,哪天值班你过来拿一下,给你娃发个福利。平时我常把别人送的巧克力转送给同事的小孩。有一天那孩子突然说:我觉得方奶奶是活雷锋。这一说后,我就更乐意送巧克力了,可见理论铺垫多么重要。
送走夏春平一行不足半小时,远在美国的同学便转给我这份采访,上面还有刚刚拍的照片。真是把我惊讶到了。网络传播之快速,简直不可思议。我家的人几乎都是理工男,我受影响,已经算是很能适应高科技了,用电脑写作也早在 1990 年。但我依然跟不上现代科技的高速发展,常常会被它的能量吓着。“今日头条”拉我加盟,第一天,我在他们的“微头条”中发了一篇日记。结果第二天的阅读量达两千多万,后来更是达到三千多万。真是把我吓死。对我这种适应了小众读者群的人来说,读者太多,反而会有恐惧感,觉得这事太不正常,差点就不想写下去。同学们使劲鼓励,这才坚持。
对于官方媒体的套路,我还蛮熟。采访问题很多,选用的回答很少。出于理解的原因,我还是尽可能详答,给他们以选择。好在,他们如果外加了其他内容,我坚持一下,便也能很通达地放弃,尽量尊重我的本意。总的来说,中新社的言论尺度相对稍宽,当然也足够谨慎。肯定不能像我在自媒体上那样放松和自由。
今天医生朋友一大早传来他对疫情的看法。我在下午也询问了一下情况,概括如下:根据三天的数据,趋势在好转,但没有质的变化。目前疫情的蔓延,并未完全控制。疑似病人,数量依然很大。只是床位的压力减少了一些。多出的床位,来自两方面:一是出院,二是死亡。死亡人数,每日接近一百。
这是很让人难过的信息。武汉市的排查力度,已经够大,大到许多市民都有点吃不消。但是,蔓延却依然难以控制。或许正因为此,武汉才要再建 19 个方舱医院。床位增加了,让床来等人,以防病人由轻症发展到重症。医生朋友重复他以前所说的:早期拖延下来的重症和危重症病人,武汉还有近万人。所以,死亡数据很难降下来。危重病人呼吸困难,主要是解决呼吸问题,靠吸氧等措施。想起昨晚看到过财新记者的 一篇文章,似乎讲的就是 一根呼吸管赌生死的过程。
在医生朋友的谈话中提到这样一句:现在中药有一定疗效。这让我想起,曾经有网友留言,追问中药的效果如何。为此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医生朋友,因为他是西医方面的专家,我想知道,现在的西医专家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结果这位医生朋友说:现在很多医院的整个病区全部由中医医生接管,取得很好的疗效。当然中医也用西药及西医手段。中西医结合,效果非常明显,也得到了国家层面的高度认可。刚开始,西医都竭力反对,各种嘲讽。现在效果出来了,所有反对的人都不吱声了。我认为,疫情过后,国家肯定会发力支持中医发展,他们在这次战役中表现耀眼,有目共睹,西医不服都不行。中医便宜很多。我个人不懂中医,但从来不排斥中医,中华文明五千年,生生不息,西医在中国占主导地位只有几十年,中医药有效是肯定的。上述话是医生朋友分好几段写的,尽管我归到一起,但全是原话。
我有个大学同学,在中医学院教书(中文系分到中医学院,教医古文?我也没问过)。从疫情一开始,他就认为,用中医来医治,一定会有好效果。而且从头至尾,他都在宣传和坚持这个观点。并且还很生气地批评武汉没有好好用中医。我把医生朋友的话贴在了大学同学群里。一个媒体同学看后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病毒在抢救中医啊。这话说得有点惊悚。
中医学院的同学果然回复道:真得感谢这次的病毒,让中医中药露了一把脸呢。中医思路与西医不同:“中医是给对方留活路,礼送出境,出境后死活自便(一般也活不成了)。西医是杀灭病毒,杀而不死就没咒念啦。”这是他的观点,有点意思,但我又觉得未免偏颇。他理解的中医很有哲学意味,而他理解的西医却似乎歪了楼。
晚上,同学群再次讨论中医问题。班上的中医黑也不算少。中医学院同学再次阐明观点:严格说起来,中西医没办法结合:理论层面完全不同,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现在的所谓中西医结合,实际上是用中医的药,加西医的器材、设备和部分药物:各自发挥所长。这里面其实有很大的问题,甚至是冲突。
关于中西医的话题,我完全不懂,只是原话照搬。平时我自己看病,是以西医为主。但日常调理身体,却常用中药。比方,每到冬天,我都会用诸多中草药煮水喝。我把这种煮水方式介绍给我的同事楚风。她喝了之后,说感觉好多了。
写到这里,突然看到有消息说,早上的“汉骂”已引起各部门重视。区里领导、纪委什么的都登了门,而且中百超市也迅速整改,看来骂得有效果。还有朋友说,这个“汉骂”的英文版也已出来。我简直要再一次笑倒。
汉骂中,牵扯的均是杂事。说实话,时间久了,百姓的吃喝问题自然会非常突出。团购时间长了,模式也明显出现缺陷。各小区门口,每天都挤着取团购物资的人。而且,团购的东西不是一次到,有的小区要分好几次取。本来一天出门一次,结果团购后,导致一天出门几趟。同时,还有些居民颇难伺候,不只是买生活必须品,还要买整箱买啤酒什么的。让负责团购的志愿者们搬运起来累得够呛。没办法,管理是门科学,哪怕是柴米油盐诸类。但是怎么样更科学地管理,方对控制疫情有效呢?一个写小说的人,肯定搞不懂。
今天网上有个总结:第一批感染者是年前的;第二批感染者是挤医院的;第三批感染者是挤超市的;第四批感染者就是瞎团购的。
医生朋友说,蔓延难以控制。看来这真的是个难题。
二月初一
今天仍然是大晴天。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一本书,名字就叫《大晴天》。内容说什么,早已经忘光了。前阵以为梅花已都谢尽,不料,昨天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红梅正怒放着。而且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开得如此明丽鲜艳,一种隆重的在场感。
转眼正月已过。我们已经不再细数封城有多少天了。反正就是在家安静地、抱以忍耐心地、尽可能平心静气地等待。不是等待拐点,而是等待何时可以出门。在我看,拐点来不来,似乎已不重要。它行踪难寻,又何必苦苦去求?或许正如雷神医院王院长所说,拐点已经过去。毕竟,武汉最恐惧最悲惨也是最痛苦的日子,已然远去。现在的疫情,尽管缓慢,尽管难熬,但总还是在向好转。
只是,我们还没有摆脱死亡的纠缠。今天早上,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殉职,像前两天去世的彭银华医生一样,也只有 29 岁,她叫夏思思。扔下她两岁的孩子撒手人寰。而晚上,又有一位男医生离世,也不过四十出头,他叫黄文军。叹息和哭泣。很多声的叹息和哭泣。然后大家默然地转发这些信息。这已是第几位殉职的医生呢?
今天我在想,不是说,体质差的人更容易被击倒吗?不是说,早期得不到治疗,才容易转成重症而导致死亡吗?以 29 岁到 40 岁的他们,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为什么扛不过去呢?带着这种疑惑,我问医生朋友。医生朋友说,是的,老年人中,有基础病的,很容易死亡。医护人员感染,的确会有很好的医疗条件。至于为什么还会死亡,这跟个人体质的差异有关。每个人的敏感度不同。医生朋友并没有讲得很清楚,只是再次强调了他过去所说的:这个病毒很诡异。昨天我看到消息说,一位 97 岁老人治愈出院,当时便想,医护人员死亡率如此之高,会不会还存在别的可能?
今天在同学群里,我大学时的小组长老杨对我和另一同学老夏进行了文字表扬。因为我们俩当年都是他的组员。老杨尽管京城当官,在我们这里,他仍然只是小组长。大学同学多数皆已退休,只有很少的几个六零后尚在工作。老夏便是其中之一。1978 年入学时的老夏,只十七八岁,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更像十四五岁。不知什么原因,从那时起,大家就叫他老夏。
老夏是媒体人,毕业后就在媒体工作,一直到现在,从没挪窝。老夏说,疫情暴发以来,整个报社就进入战时状态。记者都冲到了一线,哪里有焦点,就冲到哪里。除了做报道,还派有下沉社区的任务。他分管四个社区,严防死守,外加为居民服务,买菜买药之类,真心不易。在我们所有同学中,老夏是唯一一个在疫情前线奔忙的人。他自己调侃道,我代表老八舍去作贡献。老八舍,是我们当年在武大上学时居住的学生宿舍。有同学提议,把今年感动老八舍人物的称号颁发给他。
说到媒体人,据我所知,这次来武汉采访疫情的记者,有三百来个。加上各大网站或自媒体记者,恐怕比三百人更多。正是靠了他们的四处奔走,细致访问,勤奋写稿,才让我们得以足不出户地阅读到许多有现场感、又有深度的报道。有些调查记者,刨根问底,既不放过细节,也不放过关键的时间节点,由此也让越来越多的症结和问题,呈现出来,更让无数英雄人物和事件,为人所知。
其实在武汉,和当年的汶川地震现场还不一样。这里是传染病疫区。你经常会不清楚哪里有危险。你面对的受访人,是不是一个感染者,你可能也不知道。更或者,你已知道,你仍然要前去相见。听说,好多记者都很年轻,非常有职业精神,不怕苦,又拼命。我自己年轻时也在电视台干过,外出采访有多劳累,有多麻烦,实在深有体会。
只是,今天看到一篇文章,文字相当尖锐,也让我颇感刺痛。我要摘录其中一段,留给自己反思。文中说:“非常看不起湖北和武汉这些媒体的老总,有些官员固然有责任,难道你们就问心无愧吗?和几千万本省人民的安危相比,自己的仕途和待遇,真有这么重要吗?你们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难道不知道这种病毒的危害?为什么不敢抗争一下,把真实的情况报道出来?”
话说得很重,但这是值得反思的事。只是撰文者也应知道:具有基本常识,专业水准、外加职业精神的媒体领导还有吗?长年的优汰劣胜,致优秀的媒体人大量流失。矮子中间拔长子,把媒体当官场用来混位置的人应该更多吧?他们当然不会在元月这个时间段里,去为民疾呼。元月要做什么,每个媒体人都知道吧?若提及人民,人民在他们眼里是个零。他们只需对上司负责就可以了,因为他们的位置是上司决定的,跟人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而湖北或是武汉,勇敢的富有职业精神的记者,多的是。张欧亚不还爆喊了一声换将吗?只可惜,他的领导对这种声音的敏感程度,远远超过对病毒的敏感。他们常常会第一时间处理喊出不同声音的人,却将病毒这恶魔全然不当回事。
离病毒最近的,除了医护人员,正是这些记者。记者们可以在病毒面前那样无畏无惧,却在疫情前期选择了缄默无语。这是件悲哀的事。话又说回,媒体人也可怜。可谓两头受气。上面不要他们讲真话,下面要求他们讲真话。他们经常无从选择。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听上面的。既然如此,当下面的人骂他们时,他们大概也只能承担。我一向认为,只要是自己作的选择,自己就要勇于承担选择的结果。
今天,我家门前好像又消了毒。呆在家里,并不知外面动静,倒垃圾时才看到纸条。晚上,又收到负责这一片管理员小周的短信,说有“爱心蔬菜”放在了我家门口。跑出去一看,是两大袋“上海青”,非常新鲜,也非常有看相。不知道是哪里捐赠的,但这正是我需要的菜。
二月二,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春耕应该从今天开始吧?但不知道,今年此日,地里有没有劳作的农人。继续晴天,很暖和,有一种大太阳能把病毒晒死的感觉。院里月季都在抽枝发芽,我几乎没有怎么打理它们,但它们依然旺盛生长。
平时经常吃仟吉系列的“工匠面包”。今天他们的老板陆先生让物流给我送了一箱。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我的同事道波正在门口值班,老远看到我,说一看走路就知道是你。我属于大步流星走路的人,而道波永远穿双尖尖的高跟鞋,慢速行走。以前一起出差,她基本跟不上我的步伐。道波帮我把东西拿回家,我也顺手分送给她一袋。我们平时经常交换食品。我送她喜欢的铁观音,而她做的菜也经常倒腾到我这里。这种事进行过多少年都记不清了。她做的藕夹和珍珠元子,是我们的最爱。住文联大院里最大好处,就是不缺吃的。
北京同学在群里转发一帖,乃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的 18 号令,问怎么回事?马上有知情同学解读说,先发了 17 号令。发错了,现在改正。18 号令是为否定 17 号令而发的。坏事传千里这句话,真是没说错。很快就看到网上有教授解读“朝令夕改”这一成语。然后说,这简直不是朝令夕改,而是朝令午改呀。唉,全国人民都盯着武汉,而武汉偏偏昏招频出,真是让人头大。
早期已然拖成重症的病人,医生们仍在全力抢救。但死亡率居高不下。可见这个病进入到重症阶段,真是不太好治。是死是活,全看个人抵抗。而不让轻症转为重症,现在应该做得不错。听说住进方舱医院的病人,病好了也不想出去。因为方舱医院空间大,伙食好,跳舞唱歌聊天斗地主,一点都不缺玩伴。此外诸事有人管,重要的是还不收钱。远比寂寞地待在家里要踏实得多。说起来,有点像冷笑话。
控制疫情,不让其蔓延,是眼前的最大事,也是眼前的最难事。尽管武汉新的主政领导下严令逐户排查,但面对尚有 900 万人口居住的城市,地域阔大,众生复杂,逐户敲门排查,难度实在太大。社区人员加下沉的干部甚至大学老师们,要以一对十甚至以一对百、对千的人群且不说,还要冒被感染的危险。碰上不肯开门的,完全奈何不得。不可能总是派警察去抓,而警力也是有限的。再加上,社区人员或公务员,别说防护服,能将口罩凑够就不容易。前几天,作协同事电话给我,问有没有办法帮他们弄点防护服。我打探了一番,知道很难。总不能跟医生抢防护服吧?面对疫情严重的社区,这些工作人员的安全很难保证。如果他们被感染,回家再感染家人,岂不是更糟糕?要命的是,不将那些四种人寻找出来,给予隔离或治疗,武汉开城,便永无指望。为此,一户户排查,以防疫情蔓延,无论如何,是武汉的重中之重。
中午,京城同学转来同系七七级张 AD 的建议。AD 说,庞大的潜在感染人群基数无法确认,对全国疫情的防控和治理将造成最大障碍。今早想起这件事就很焦心堵心!为此,他提了一份建议,希望我能帮忙传达出去。我看后觉得或许有用,转贴在此:
我的建议:通过国家层面,动用国家三大通讯运营商(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强行联络全国每一位手机用户,发布通知,建立有效的国家紧急状态的反馈机制。每人必须回应每天的健康打卡,学习杭州深圳等地的健康二维码系统。除上述三家,还需要加上另外两家民间支付网络(微信支付,支付宝)。五管齐下,全国 14 亿人口,估计可以覆盖绝大多数。没有手机和支付宝的人群,一般情况下也不在疫情集中爆发的地区。老人基本有家人协助,能够被通知。
再加上深圳的大疆无人机和众多优秀的无人机公司参与(国家紧急状态下征集征用),实行疫区无人机巡查。广播,通知,监控的空中网络,最大限度减少地面人员的列入,最大可能提高工作效率,尽快解决所有没有查证的潜在感染者。这是当务之急。
通过电话微信支付宝找人,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同时精准锁定所有人相当一段时间内的行动轨迹(11 月 1 日至今),谁也跑不了!
上述文字,是 AD 原文,我完全照搬,是否合理或是否适用,由专家们考虑。AD 的父亲是《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张光年(真巧,我前面提到的同事道波,其姑夫便是《黄河大合唱》的作曲冼星海)。我办《今日名流》杂志时,曾经登载过张老的数篇日记。后来日记结集出版,张老给我寄来书,并夹了一封信,其中还提到 AD 跟我同学一事。因张老地位太高,又是同一系统的人,我觉得不方便回信,就没回。那时,我年轻,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不允许自己借办名人杂志之便利去与各地名人交往,反倒是尽可能与名流们保持距离。但在后来听到张老去世的消息时,我感到十分后悔,觉得自己未免迂阔。
今天下午,还读到 财新记者的一篇文章,内容主要谈福利院、养老院的老人们在疫情中的生存情况。其实,就算没有疫情,这些老人便已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处于社会边缘之边缘。他们的日常生活能不能在人均水平上下,很多人是存疑的。而当病毒将健康人纷纷击倒时,他们的状况便不堪想象。其实大约在近十天前,我已听说福利院老人因受感染而连续死亡的事。尽管信息源可靠,但我因无法进一步确认,也就没提。毕竟,那么多人在等着骂我,而封号的刀也一直架在头上。现在,记者极尽详细的采访,地点数字人名时间,都清清楚楚摆在面上,还有谁能回避这些呢?“眼泪都哭干了”这样的话,已远远表达不了我们心中的悲痛。
财新记者(向 TA 致敬!)的文章说:昨日,“部分家属接到康养中心老人的电话,称院里通知部分老人出去隔离。‘去哪儿隔离?是否有人照料?符合哪些标准能去隔离医治?剩下的老人是否被感染?能否得到有效防治?老人们的核酸检测结果能否告知?院方能否及时披露真实情况?政府能否增加养老院的医疗、护理人手和资源?’”家属们忧心如焚,还在焦急等待回应。但我想,既然政府已经接管下这些人这些事,人心都是肉长,他们自然不会再漠视这些老人现存的问题。
但我更想说的是:检验一个国家的文明尺度,从来不是看你楼有多高、车有多快,不是看你武器多强大、军队多威武,不是看你科技多发达、艺术多高明,更不是看你开会多豪华、焰火多绚烂,甚至也不看你有多少游客豪放出门买空全世界。检验你的只有一条:就是你对弱势人群的态度。
今天还有一件事,需要记下:我的微博几天前已经解封。起初,我并不想再回去。说来也是一种失望感吧。更何况那里的流氓很多,同学们也劝我别上微博,以免坏了心情。但是仔细想过后,我决定还是启用微博。记得前不久听过一个音频,其中最后一句话是:“别把世界让给你鄙视的人!”同理,我不能把我喜欢的微博地盘让给我鄙视的人。好在微博有黑名单系统,对那些前来叫骂的人,我可一律拉黑。黑名单就是我隔离流氓病毒的防护服和 N95 口罩。
二月初三
天气好到令人惊讶,中午温度快达 20 度了吧?开着暖气已有热的感觉。但到晚上,又突然下雨,很反常也很怪异。反正不能出门,看手机便成每日的必修课。
一早看到几个视频,真是有话想说。视频有两类:一类是外省的捐赠蔬菜抵达湖北的遭遇:或半道被人拦截,或整袋往垃圾堆扔,更或烂在仓库里。这类视频,好几个。另一类是居民大骂团购的蔬菜贵得没谱。对于很多百姓来说,钱是要紧抠着用的。平时买菜也是再三挑选,才敢下手。酱油降价两分钱,排队的人能拐弯。为什么?因为袋中钞票刚够糊口,能省一分是一分。所以,团购的菜,在质量和菜品不能挑选的前提下,还很贵,百姓不骂,简直不可能。更何况,关了这么多天,心里本就憋一肚子气。
要说明的是,这些视频,都是朋友转来,我无法确定真假。但无论真假,我都认为大量捐赠的蔬菜,应该有一个更合理的分配模式。现在的局面,一方面分配困难,一方面买菜太贵,双输。还要伤害外省人民的一片善心。真莫如把所有捐赠蔬菜,交由蔬菜部门统一分配到各超市。严格要求超市以平价或低价团购给百姓,回款或捐赠或继续用于补贴所采购的平价菜。这样既可让百姓买到便宜菜,亦可将社区人员从搬运、分菜、送菜这类事务中解脱出来。当然,各单位或各社区自己弄来的爱心菜,让员工分配给各家,这是另外一回事。天气越来越热,蔬菜越来越难保存。诸事还是实事求是点为好。
继续说疫情。早上医生朋友发信息说,除了武汉,其他地方疫情应该都基本控制住了。只剩武汉的疫情还在蔓延,没有控制得太好。医院的床位压力倒是逐步缓解。对于疫情的继续蔓延,我很不理解。按说武汉封城已有一个多月,就算按 24 天的隔离期计,该发病的人也都早已发作。大家闭门不出,新感染的人应该极少极少甚至是零才对呀。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新增的感染者呢?医生朋友也疑惑,说不知道新增确诊和新增疑似感染的原因是什么。感染源在哪里。这个应该研究一下,需要分析新增感染病例病因,再针对性的加强调整防控措施。应该说,尽管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隔离效果却并不如我们预计得那么理想。医生朋友再次用了“诡异”二字来形容新冠肺炎。并且认为,可能需要与病毒僵持一段时间,而疫期也会延长。
疫期延长,这就意味着,我们还得继续被隔离在家中。这个日子有多久,恐怕没人知道。这是很苦闷的隔离。连段子手都不想多说话了。武汉人好难,先度过了初期的紧张和恐慌阶段,紧跟着,是史上未有过的悲愤、痛苦和无助的日子。及至今天,虽然不再恐慌,也没那么多悲愤,但是人们迎来的却是难言的郁闷和焦躁,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真是没办法。在这里,我还是要对自己,也对所有人说:我们还是等吧。这就是件没办法的事。已经等了这么久,剩下的日子,相信不会太长。世卫组织的人到了武汉,感谢了武汉人,尽管这种感谢安慰不了什么。但至少,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在为他们作牺牲,我们的关门闭户,是为了他们的自由出行。把最闹心最俗气的电视剧再弄出来看看吧,比方阳光灿烂猪八戒什么的。不然咋办?
早上还有个视频,一位妇女,不戴口罩,坚持要出门。无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回去,也不肯戴着口罩跟人说话。遇上这样的人,下沉的公务员也好,社区工作人员也好,真是无奈。还有一个视频,是一条小街,人来人往,小店都开着门,热闹一如往常。拍视频的人边拍边道:这么自由,哪里像在武汉呀。我认识的人甚至能叫出那条街的名字。似这样的场面,多有几个,隔离几乎无甚意义。他们多半认为疫情与他们无关,但疫情控制得缓慢,我们也不得不继续关在家里,却跟他们大大有关。
昨天转发了 AD 的建议,不少人留言,说这样太侵犯个人隐私了,是万万行不得的。这种观点不少。我将此类观点转给了 AD。AD 回话说:“就是这样。个人活动的轨迹本来是隐私,但是鉴于疫情压顶,甄别困难,还是应该在国家紧急状态下动用所有有效手段帮助治理!”
其实我昨天在转发时,也想过这个问题。尤其看到 AD 的最后一句话“谁也跑不了”后,犹豫过几秒。但是,我还是转发了。因为我在武汉。我所知的是:900 万人的生存比隐私更重要。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活下去的问题。隐私跟活命比,它算不了什么。躺在手术台的病人,在医生面前,多半也不会顾忌隐私的。更何况,高科技可以造福,可以装邪,自然也能除恶。武侠小说中的施毒高手,怀里也都揣有解药的。现在的武汉人,隐私排不上第一位。活下去,排在第一。
死亡还在这里演奏它的进行曲。此曲终了,我们再寻解药。
今天一个同学在网上说,他准备出门时,有个三岁的小女孩说,爷爷别出去,外面有病毒。还看到一个视频,一个约三岁的小孩想要出去玩,找爸爸要钥匙,说是只想去沃尔玛看一看。当然,最惨的是那个爷爷去世,自己不敢出门,说是外面有病毒,靠着吃饼干过了几日的孩子。更多更多,关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小孩,你能想得到大人是怎么吓唬他们的。病毒!病毒!病毒在他们心里,必然是魔鬼般的存在。我不知道,当有一天,他们可以出门时,他们中会不会有人不敢出来;更不知道这道阴影,会在他们的心里留存多久。这些弱小者从未对这个世界犯过任何错误,他们却要陪着所有大人承受这个苦难。今天下午,我们几个同事,在网上各自回顾自己元月 20 日之前的经历,大骂了一通罪魁祸首,心里才舒服一些。我们都有创伤。掉头回望,我们不是幸运者,我们只是幸存者。
下午“今日头条”有一篇为长江日报的洗地文,当然更可能是“高级黑”。此文引用长报某记者的言论,对我和戴建业教授进行攻击和嘲讽,大骂我们是“喷子”。那位“高级黑”的阴暗心理,我就不谈了。但骂人的长报记者却真的过于脆弱,甚至缺乏基本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对于《歪歪扭扭七字遗书让人泪奔》一文内容,我只字未说。只是觉得它的标题应该是《歪歪扭扭十一字遗书让人泪奔》。标题改个数字,那将是多么好的一篇文章。甚至,我根本不觉得是写稿记者的问题。以我的经验判断,它从来就是后台编辑的问题。作为读者,不过是对标题提了句意见,便成“喷子”?说老实话,我一向对长报印象很好,从青年时代起,也给长报写过不少稿,甚至还与长报有过一些合作。多少年来,长报一直保有很多高水平的记者和编辑。他们的职业素质和高水准报道,何曾让长报有过今天这样丢人现眼的时刻。长报的被骂,是长报人自己的选择。而长报一向的好口碑,也是那些写媚文的人删遗言的人以及上面那类“高级黑”所砸。这是他们应该反思和检讨的。写到这里,本想索性狠狠“喷”上几句。转念算了,同学也在报社,实在不好意思让他难堪。
另有几个小消息,记录在此。
一、因新冠肺炎牺牲的医护人员已达 26 名。愿他们安息。我们现在管好自己,关门闭户,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白白牺牲。
二、一位教授告诉我,世界卫生组织在北京说,治疗新冠肺炎,目前可能唯一真实有效的药物就是瑞德西韦。
三、武汉地区将每天投放口罩约 200 万只。每天上午十点开始,可以凭身份证等有效身份证明,在网上预约购买。至于怎么购买,可自到网上查询。
二月初四(2 月 26 日)
天气阴沉,但并不冷。窗外满是春天气息。出门放狗到院里,一个月没洗澡,它已经很有点臭了。但是洗狗池的三角阀坏了,不能放水。宠物店也没开门。很伤脑筋的一件事,这两天要为它考虑考虑了。
医生朋友继续发来信息告知我疫情现状。我按医生朋友的观点,加上我的观感和理解,整理出以下六点。
第一、武汉现在治愈的出院人数持续增加。显然,如果不发展到重症,治愈率是很高的。我的同学昨天就已经出院,进到宾馆开始十四天的隔离。她明显有轻松感。
第二,死亡人数明显下降。这是特别好的消息。人命为大。我现在很害怕听到死亡信息,但它还是不停地传来。前天半夜,我的一个小朋友告诉我,她的舅舅刚刚去世。而在此前,她的舅妈已先行而去。又是一家两口。她家以前住我对门,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说两个老人年三十晚上,没有交通工具,硬是一步步走到医院去看病。想到那个场景,真的让人心堵。当时,她还没敢告诉她的母亲,说母亲与舅舅的感情特别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是。唉,连连听到这类信息,其实我已经都没有了安慰人的能力。医生们相当辛苦,他们已经很努力很加油了,但我们还是要拜托他们继续努力继续加油,以让这世上少一些伤心人。
第三、一周以来,新增确诊病例及疑似病例数仍然窄幅震荡。我查了一下,昨天武汉的新增确诊是 401 人。而武汉之外湖北各地全部新增人数连 40 个都不到。湖北以外的全国各地新增病人只有 10 人。也就是说,现在,疫情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控制住了,只剩下武汉。这是我一直难以理解的事。封城以来,大多市民已经一个月足不出户,这么多病人来自哪里?我去找另外一位医生朋友讨论此事。她认为死角地方应该还很多。比方,你没想到监狱一下子会感染这么多人吧,也没想到 福利院老人那么多被感染。这是先前大家都没顾及到的。而这些地方也都有工作人员,他们平时也都回家,这又多出多少密接者?这恐怕都是感染源。此外,还有一些流浪人群,他们有多少是感染者,也无人知道。这一排列,处于边缘的人们,还真不少。另外,有些老人,已经感染,因不是重症,方舱医院进不去(有年龄规定),医院一直也入不了。都是问题。唯有一点点可以庆幸的是,新增病人,多是轻症,治愈率很高。
第四、医院床位压力进一步缓解。对我询问的老年人无法入院一事,医生朋友说,现在老年人轻症已经可以入院。其实,从另外的渠道,我也知道有些病人及家属,对医院颇为挑剔,一定要住进自己指定的医院里。如果住不进去,就不肯去。我想,新冠肺炎,哪家医院的治疗方法都差不多吧?先住进医院,治疗了再说才是最可选的。拖成重症,再等到自己心仪的医院有了床位,那时候的命是否能保住呢?所以我想对那些挑剔医院的人说,不管哪家医院,先住进去,保命为主。
第五、武汉的疫情仍然没有控制(但也有人不同意医生观点,认为已经控制住了。而医生反驳道,那每天几百个新增的病人哪来的?)。及至现在,落实都难以到位。医生朋友说,黄冈在撤掉几个官员后,防控措施明显加强并且落实到位。黄冈人口多又穷,与武汉距离近,人员来往密切,能够迅速控制疫情,确实做的很好。来黄冈驰援的国家队已经撤离去罗田泡温泉了,实际上就是宣布抗击疫情胜利。我想起早上也有朋友发来短信,说刘雪荣有“五最”:最早免市卫健委主任的职;最早封社区、封村、封路;最早全市普查发热病人;最早警车开道、沿途警察敬礼迎接医疗队和防控物质;最早把援助医疗队送到罗田三里畈温泉酒店休整半个月!刘雪荣的名字很熟悉,但我忘记了他是谁。百度了一下,方知他是现任的黄冈市委书记,华中科技大学电力工程系的毕业生。
第六、武汉封城禁足这么长时间,给人民群众生活带来极大不便,忍受快达到极限。但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应该立即反思:找出每天新增确诊的三百多人和疑似的两三百人到底是怎么传染来的。一个多月了,他们肯定不是早期潜伏期感染的病人,而是新感染的。每天大几百人不是小事情,应该引起高度重视!长期全城隔离肯定不行,会带来其他严重问题。现在要找出新增感染病因,精准隔离!把四种人隔离起来,外面就是安全的,可以逐步恢复正常社会秩序。这一段内容,基本是医生朋友的原话。
第七、第一批驰援的国家队已经苦战了一个月,身心都达到了极限,急需休整。而国家不可能再派三万人来换岗!再不尽快控制会很危险。这也是医生朋友的原话。
今天,看到了一个很好的访谈。是《财经》记者与浙江大学王立铭教授的对话。王教授很多观点清晰理性而能解惑。我摘几段放在这里:
1、作为一个科学家,我觉得阴谋论的流行,可能会成为人类世界的一个常态。现代世界越来越复杂,科学技术也变得越来越高门槛和反常识,已经不足以为普通人在复杂的现代世界里生活提供一个确定性的支点了。
2、启蒙时代以来,人类总觉得所有事物都能在人类已知的框架里得到解释。这当然是人类智慧的胜利,但是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人类的一种傲慢。
3、管控公共卫生危机,首先要尊重科学,尊重专家,不能以政治任务来取代专家的专业指导。
4、我再强调一次,抗疫过程中集中国家资源和力量攻坚克难当然是大好事。但是在最初明确问题时,在战疫过程中、在调整和明确最终目标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尊重科学规律。“不惜一切代价”本质上不是科学决策。
5、我想,在疫情发展的这个阶段,我们特别需要的就是流行病学的专家们来帮助分析新冠肺炎的特性、和其它一些流行病之间的异同,然后科学判断它的未来走向,进而调整未来的防控措施。我们不应该也不能仅靠拍脑袋设定一个疫情管控的目标。
6、新冠疫情发展到现在,数万人得病,数千人死亡,可能还伴随着数万亿人民币的经济损失。但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相关责任方出来说是我的责任,或者至少我有责任,并且向老百姓道歉。好像似乎默认谁都没有责任。战疫期间,我们需要提振士气,需要“正能量”,不能只看到负面,这都是对的。但是也不可以忘记责任归属,和制度改进。
今天一个同学给我留言,希望我能呼应一下网上的一个帖子,即不要让殉职医生夏思思的丈夫再上前线。同学说:“这是一个非常人道的‘拯救大兵瑞恩’式的呼吁,回贴有人提议我们也应该设立类似的‘苏利文法案’。如日记中能写一下,可能避免许多同时牺牲在一线的医护人员的家庭。”
人们的善心,大可理解。但我并不赞同这个呼吁。一、要不要去第一线,应尊重夏思思丈夫的本人意愿;二、夏思思被感染是在早期阶段,那时医护人员对新冠肺炎“人传人”的事实并不了解,而且防护设备也很差,或是没有任何设防。现在则不同,医护人员的防护设备齐全,被感染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三,医院就是一线。但那里不是所有的工作都需要直接与病人接触。所以,让我觉得夏思思的丈夫像他日常一样去上班或是去休息,或许对他是最好的。
二月初五(2 月 27 日)
天气又阴了。有一点凉气,但也不算太冷。走出去望望天,觉得没有阳光的天空,多少有些阴郁和沉闷。
昨天微信号所发文章,又被删除。微博再次被屏蔽。我以为微博不能发了,试了一下,发现还可以再发其他,只是屏蔽了昨天的那一条,立即很开心。唉,我简直如惊弓之鸟,已然不知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可说。抗疫头等大事,全力配合政府,听从所有安排,我都快捏拳头宣誓了,还不行吗?
我们都还被关在家里,足不能出户。而另有一些人却已在大唱颂歌,连胜利的书都看到了封面(如果不是恶搞的话)。武汉人有什么话可说?焦躁也好,烦乱也好,我们都得忍下来,是不是?胜利也是你们的胜利。今天看到一个段子:在听到有人说“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这句话时,不要以为你是那个“我们”,你只是那个“代价”。
不说了,继续等待。保持平和之心,保持安稳之情,等待。用我大哥最朴素的话说:很无聊,在家追剧打发时间。
今天,医生朋友告诉我说,出院的人已经很多了。治愈者已达两千多人,轻症治愈不是难事。床位亦大大缓解。死亡人数也降低很多。我查了一下,前一阵几乎每天近百人死亡,及至昨天,已降到 29 人。唉,希望能尽快看到零死亡。这样,所有焦急不安的家属才能安心。只要人能活下来,其他都好说。慢慢治疗,时间长点也能接受。刚刚看了《南方都市报》的一个视频,拍的是医生抢救病人的过程和他的想法,此外还有病人自己的感慨。很感动。一个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说,我靠我的毅力,也靠医生给我的信念。另一个病人说,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活着,会珍惜每一天的生活。是的,活下来就好。
让人无法理解的仍然是:新增确诊和新增感染人数还是很多,这使得武汉的疫情呈胶着状态。以昨天的情况看,确诊和疑似达九百多人。这真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那些人,应是封城之后感染的。所以,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处于什么位置、以及在什么样情况下被感染,疫情通报,或许可以说得再细一点。将新增患者的病因公开,一则可以让其他人有所设防,二则可根据患者的位置开始陆续释放远距离的市民出屋。我的另一位医生朋友则认为,疫情已经控制住了,新增病人主要是监狱和养老院的。既然如此,那还需要闭户和禁足这么多人吗?或许,这几天会有好的消息?自己瞎猜呀!
从感染角度看,这九百多人是很大的数字。但放到全省几千万人中,他们只是一丁点。就是这一丁点人,将全省几千万健康人都死死地捆绑了起来,谁都不能动弹。而这些健康的人们,又将面临什么呢?会不会牺牲的代价更大?我说不上来。
还有,被迫滞留在外的五百万武汉人,不能回家,不知他们这些天怎么过的日子。前阵的歧视,到现在是不是好了一些。而被堵在武汉的外地人,亦不可出城。昨天看到一则消息说,他们中,有人没钱住店,或是没店可住,成日住在火车站。还有人没有饭吃,只能捡垃圾,吃别人扔掉的东西。抓大事的人,经常忽略小事;顾多数的人,也常会忘记少数。好在,我后来看到另一则消息,那里提供了一份“疫情防控期滞留在汉人员临时生活困难救助咨询电话”。每个区都有这样的电话。只是我不知道这些电话是不是真的管事。因我知道很多官方的咨询电话,只是做给人看的,比方上级。实际上你打一个试试?几乎无用。你遇到的只是踢球运动员,最终你非但得不到任何帮助,还浪费了电话费。官场很多人,一辈子没学会什么,但做假动作从来是高手,他们会用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来对付你。而且他们推诿的水平也非常高端。没有这些东西的铺垫,这场疫情,何至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灾难。
武汉疫情,从最初发现到封城,中间延误二十多天,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延误的症结在哪里,究竟是何人因何事,给病毒蔓延提供了时间和空间,而导致武汉史上未有的封城。将九百万人禁足在家,是个奇观,绝不可以自豪。这件事的根底是必须追查的。中国谄媚的记者很多,但勇敢的记者也从来不缺。这几天,我们看到一批记者在刨根问底,在穷追猛打。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靠记者以抽丝剥茧的方式调查,靠网民共同发力一层层扒出关键的时间节点和事件原形,终归是能将那些密封和掩盖至深的秘事,逐渐大白天下。
无论如何,有些过程是必须深究的。比如,武汉来过三批专家,每一批来的是什么人,领导者是谁,来汉后什么人接待,领去了哪家医院,走访几个科室,开了几次会,什么人发言,询问了哪些医生,得到了什么回答,看到过什么材料,了解到什么情况,最终得出什么结论,谁拍板的这个结论。诸如此类。毕竟“人不传人,可防可控”这八个字,将武汉人害得惨不忍睹。细查到这一步,不信拎不出说谎人。而说谎者为何说谎,受何方指令说谎,知不知道这是谎言,还是明知对方欺瞒,自己则愿意相信欺瞒,或者自己需要被欺瞒。无论官方,还是专家,逐条逐条地梳理,应该都能查明。这样的灾难,绝不可能免职或撤职就可以了结。对于武汉人民来说,所有主推手和帮凶者,一个也不会饶恕!两千多(甚至更多不在名册上的死者们)“他杀”的亡灵和他们的家人,日日夜夜拼命救人的所有医护人员,900 万苦熬日子的武汉人民,500 万难以回家的流浪者,都会要一个说法,要一个结果。
而现在,我们只是等待。先等城开,再等交待。
二月初六(2 月 28)
依然阴天。有雨。天又冷了起来。连夜晚都来得早些,四点多钟,如果不开灯,屋里光线就显暗。所谓早春,总会有几天这样的日子。
今天看到微博上有人转发当年朱熔基总理在上海作自我介绍的视频。其中有一句话:“我的信条是独立思考。”这句话,我很喜欢。这也是我所想的。大学刚毕业时,我参加一次文学会议,老作家姜弘先生在会上说,我们的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肩上。这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的,我们的脑袋不是长在老师的教导中,也不是长在报纸上,更不是长在会议文件里,它是长在自己的肩上。我们的脑袋要用来独立思考才更有价值。所以,无论极左骂或极右批,都不会改变我自己看这个世界的目光,也不会动摇我对社会和人性的思考。昨天跟易中天学长闲聊,我说极左和极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深表同意。之所以说这两个极派一样,乃是因为他们都容不下别人与他们想得不同。用易学长的话说:“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都是容不得多样的生态,只准世界上有一个声音,一种腔调。”
我每天记录一点事情,并在同时加入一点想法和情绪,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一份纯粹的个人记录,以日记体的方式。它本来就不可能宏大叙事,也不可能记下抗疫中所有的人事,更不可能用文青们热衷的语言。它就是随心所欲式的,把我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写下来而已。不是新闻,更不是小说。而这种喜怒哀乐的情感,不会跟所有人相同,也不会符合每个人的标准。一个人的记录,哪能成为标准化的产品?这不是常识吗?有些人,为了这本日记,花掉那么多的精力来恨我,来骂我,把自己的快乐时间都浪费掉了。可惜。当然,恨我和骂我如果就是他们的快乐,那我就成全他们好了。
今天有文章说,方方不应躲在家里道听途说写作,而应该去到现场。这叫人怎么说?我不是要不要去现场的问题,而是:我就活在现场之中!整个武汉,就是现场。我是 900 万受害人之一。我的邻居、同学、同事们,所有被封在武汉的人们,他们都是。当他们通过网络跟我讲述自己的经历以及他们的见闻时,我怎么就不能记下?难道一定要到医生工作的医院,一定要到警察执勤之地,一定要去社区干活,才叫现场?我自己身在现场中的所知所闻,如果硬要被说成是道听途说,那也只能随你便。
算了,不扯这些。
昨晚的日记发出后,我在询问,新增的病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很快,我的朋友给我发来一份新增病人在武汉市的分布表。这让我看到,其实他们的分布状况,不是集中,而是散点式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武汉哪个区都不能先行放人出门。今天医生朋友也发信息告诉我,“病毒呈点簇状扩散”,新增病人散布于武汉的十三个行政区内。目前,全国各地都基本控制住了,剩下的只是治疗问题。唯独武汉,疫情仍然没有完全控制,还是要保持警惕。
好消息是,出院人数越来越多。我查了一下官方说法:经监测发现,出院后的新冠肺炎患者,并没有再发现传染给别人的现象。而新增的确诊病人,实际大部分来自疑似患者,这个比例占到百分之八九十。官方的信息,比医生朋友所说要乐观。床位等人的目标已经达到。以前因床位紧张,方舱医院也收入了不少略重的病人。现在方舱医院重症病人清零,全部转至定点医院。医生朋友说,实际上,现在的重症,跟以前相比,也不那么重了。
死亡率明显下跌。网上有很多人传,说因为解剖,发现是痰的问题,针对此况作治疗,所以死亡率下跌一半。医生朋友说:“死亡率下降应该是综合因素。各种医疗资源充沛,医护责任感加强,有能力和精力财力进行更精细化管理等等因素,绝不仅仅是尸体解剖后的发现所起的作用。本来重症感染后 ARDS(百度: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就是大量渗出物进入肺泡,广泛的黏液性痰栓也司空见惯。所以很多情况下一旦气管插管后第一件事就是护士普通吸痰管吸痰或医生气管镜下吸痰,但是这种淤积在细支气管和肺泡内的黏液性分泌物根本吸不出来,这本来就是 ARDS 的病理表现。也正因为如此,肺的换气功能障碍,即使给予纯氧也不能纠正低氧血症。”这是原话,我只能作囫囵式理解,自然也不知对否。征得医生朋友同意,我原样搬上,也算记录在案。
同样要记录的是刘良教授团队在相当困难的条件下对新冠肺炎死者尸体进行病理解剖和研究。看到一个对刘良教授的采访视频,知道其中之艰辛,真是相当钦佩。研究的结果,想必能对现在的治疗和未来的防控提供有力支持。尤其感动于那些同意将亲人遗体提供解剖的遗属们,没有他们的无私贡献,也就不会有刘良团队对新冠肺炎认知的突破。无知的边界远远大于有知,而我们的认知每扩大一厘米,都需要人们百般的努力。如我这样的一介文人,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尽可能记录了。
目前武汉疑似感染人数还是不少。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在哪感染的呢?有人私信我,说有些是志愿者,还有一些社区工作人员。我想,这个大有可能。志愿者长期在武汉各处奔波服务,社区工作人员在这个非常时期,真的忙坏了。上面什么事都压下来,而下面的一众百姓,什么事又都找他们。其中相当难缠的也大有人在。同各种人等打交道,哪些人会是感染者,并不清楚。他们的防护设备也远不及医护人员那么齐全,有的甚至只戴着口罩。不过,我的一个朋友说,志愿者和社区人员也是早期有感染,现在几乎没有。她还说:“养老院,看守所,精神病院,前期还蛮平稳。因为对弱势群体的关心,全部检测,就有新增。”
武汉人现在似乎很平静,当然,更可能是郁闷。为防交叉感染,团购买菜也不再挤到小区门口。只是人都在家里,总归要吃。好了,他们又发明了另一种方式:每家用一个塑料桶,用绳子将桶从阳台上吊下。再由社区工作人员把菜放进桶里,自己用力将桶拉上去。有的一直拉到六楼。这是个技术活,但大家适应得还不错。我今天看到这样一个两分钟的视频,莫名地有一种心酸感。武汉人的艰难和社区工作者的辛苦,真不是一般的。
二月初七(2 月 29 日)
天又晴了。阴阴晴晴,有点像我的封城日记,开开封封。待在家里时间长了,不知以后出去还习惯否。甚至,还愿意出去否。今天邻居唐小禾老师发了一组东湖的照片,像是无人机所拍,说是近日的。空旷而寂静的东湖,梅花盛开,红白相间,真是美得不得了。转给同事,同事说,看着看着好想哭。唉,一年春事几何空。杏花红。海棠红。看取枝头,无语怨天公。这几句词,倒是与我们现在挺搭。
武汉人有点沉闷,这是我很强烈的感受。连一向活跃的同事们,也都不想讲话。我家里的小群,亦很少有人做声。都在追剧吗?还真愿如此。关门禁足如此之久,是需要很强意志力来承受的。在武汉,人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压力,外地人恐怕很难体会。用任何美好的词汇来夸赞武汉人在这次疫情中所作的奉献都不为过。我们还在继续坚持,依然听从和配合政府的所有指令。这已是封城的第 38 天。
疫情蔓延已经控制,全国各地只有零星的新增病例,只有武汉例外。但武汉的局面似乎看上去也不错。医生朋友告诉我,武汉现在有近四万密切接触者,疑似病例是不是都来自这里呢?如果是,那么,已经确诊的病例,又几乎多来自疑似人群。设若如此,疫情就比较明朗了。只需从这近四万人中筛查即可。从这个角度说,武汉的疫情,也算控制住了。不过医生朋友依然觉得不太乐观,他认为政府发布消息时数据可更详细点。但我已经乐观起来。尽管还有漏网的四类人尚且混迹在九百万人群里,但以现在的筛查力度和筛查方式,相信很快可以找出来。
今天同事转给我一个视频,是山东淄博人民迎接蓝天救援队从武汉返回的场景。队员们平安回到家乡,个个热泪盈眶。我看后同样如此。武汉如果没有大量的外援来此帮忙,其实很难想象,现在的武汉会是什么样子。他们流泪,是因为他们深知在这里工作有多么危险,能全身而退,便是幸运。听人说,在武汉,除了医护人员感染者多,紧跟着的是警察。我有点惊讶,便上网搜索了一下。果然!湖北有近四百民警及辅警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居然有这么多!
于是给一个警察朋友发了信息,询问他们情况。朋友说他们一直都在第一线。而他本人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既要保障基本生活运输,又不能让人流车流泛滥,还得认真甄别。好多民警开车帮忙运送病人,仅靠医护人员是忙不过来的。还有,进出城的通道 24 小时都得要人守控,既要保障防疫支援车辆通行,又要外防输出。此外在医院、隔离点、社区这些地方,要维护治安和交通秩序,防止医患纠纷之类等等。因为接触多了,风险相对大一些!所以,这么多人感染,是不奇怪的。朋友说,你要好好写写警察呀,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休息。
武汉人喜欢说一句话:忙的忙死,闲的闲死。现在对比,似乎更加鲜明。闲人心理压力大,忙人身体压力大。大家都在咬紧牙关,共同扛着武汉。
这几日,记者们追踪武汉的疫情为何会延误近二十天,越追越猛,线条也越来越清晰。不能不让人佩服。尽管很多优秀记者离开了媒体,但要说,仍然有更优秀的记者尚在努力。有人拉出了时间表,对照着看,便可以清楚知晓,武汉市卫健委因何原因数日无通报。
有记者采访专家,专家说,他们不知情,甚至怀疑有医护人员感染,打电话问之,却被否定。我问医生朋友,听说过有专家给医生打电话吗?医生朋友告诉说,不可能打到医生这里。我说有没有可能给医院领导打过电话呢?医生朋友说不知道。同样问题问另一个医生朋友,回答得很干脆:他们都到医院来过,怎么会不知道?但专家说,医院这么大,我们怎么可能查得到?官员则说,我们是听取专家的意见。我把专家和官员的观点再甩给医生朋友。一位医生朋友说:其实医生们都早知道人传人的事实,也上报了,但仍然没人通知到老百姓,直到钟南山来才说出来。另一位医生朋友说:集体的沉默,这是最可怕的。那么,这个集体,包括哪些人?我没有问,实在不方便给人增加麻烦。毕竟我不是记者。
摘录几段中南医院彭志勇医生对 记者访谈时说的话:
“这个病确实传播得很迅速,1 月 10 日,我们 ICU 准备的 16 张床位就住满了。我看到形势这么严峻,就跟医院领导讲,一定要上报。医院领导也觉得事态严重,向武汉市卫健委报告了此事。1 月 12 日,武汉市卫健委派了一个专家组 3 人到中南医院调查。专家组说临床表现和 SARS 确实有点像,但他们还是在讲诊断的标准那一套东西。我们就反映,诊断标准太苛刻了,按照这个标准,很难有人会被确诊。在这个期间,我们医院领导跟卫健委反映了好几次,我知道别的医院也在反映。”
“此前,国家卫健委派的专家组已经到金银潭医院做了调查,做了一套诊断标准,要有华南海鲜市场的接触史,要有发烧症状,病毒检测呈阳性,这三条标准都达到才能确诊。尤其是第三点,非常苛刻,实际上极少有人能去做病毒检测。”
“根据我做医生的临床经验和知识积累,我判断这个病会是个烈性的传染病,一定要做最高级别的防护。病毒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认为要尊重科学精神,按科学规律办事。在我的要求下,中南医院 ICU 采取严格的隔离措施,我们科室只有两个人感染新冠病毒。截止到 1 月 28 日,整个医院医护人员只有 40 个人感染,和其他医院相比,感染比例是很小的。”
上面三段,可以看出,元月 10 日,情况就很严峻了。最终,医生自己提高了警惕。即令如此,中南医院仍有 40 人感染。这还是感染比例很小的。其他医院,人数更多。细想想,这集体沉默的鞭子,也打在了自己人身上。这大概是疫后所有医院必须反思的。
下午跟朋友很长时间聊到孩子问题。一场疫情,让数个家庭支离破碎,比老年人更惨的,就是孩子。这场瘟疫中的遗孤有多少?不知有没有人算过。仅我们所知的几位殉职的医生,就有四个:两个小小孩和两个遗腹子。朋友告诉我说,还有一群小孩子,大概二十多人,有的父母双亡,有的父母被隔离或在住院,还有父母中一人死亡的。现在政府已将他们集中在一起照顾。他们都是未成年人,小的只有四五岁。朋友说,他们害怕穿防护服的人,也害怕戴口罩的人。我想,他们小小年龄,怕是没有办法向人倾诉的。尽管他们现在吃喝不成问题,但是,他们内心一定有伤口。尤其孤儿,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了,他们背后的靠山没了,那种无微不至的爱,不会再有。也不知有没有人去为他们化解这种悲痛。用朋友的观点,越早进行心理干预越好。
偶尔听到一个音频,不知道是哪里的孩子在声嘶厉竭的哭喊:妈妈,你不要抛下我,我很喜欢你……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这些做母亲的人总会浑身发冷。
3 月 1 日(二月初八)
离春节越来越远,从今天起,将日记的农历时间,改为公历时间。
天气阴晴不定。它增加人们心情的压抑。突然发现,今天是星期日。不出门,最大的问题,就根本不记得日期,更不记得周几。什么时候可以出门?什么时候可以开城?现在是大家最关心的。疫情趋势向好,不言自明。全国人民都在帮助武汉渡过难关,这道关,怎么可能过不去?这份自信,武汉人当然有。只是,出门和开城,会是在何时呢?大家私下都在打探。
我小哥说,他已经有 42 天没出门了。我比他强,我想要出去,还可以在院子里走一走。至少院内是安全的。女儿今天在家庭的小群里,秀出了她自己做的菜。虽然唠叨着做菜太烦人了,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保持质量。红烧肉也做得很像那么回事。前一阵说自己瘦了,但这一顿肉吃下,估计又会胖回去。她的父亲,对她一阵猛夸。年轻人的能干,是我们很难想象的。女儿说,已经从网上搜索了好几种菜的做法。看看,这样的事,根本不需要父母去教,他们的办法多得很,他们的高级老师也多得是。
伤心的事,依然会随着时间走来。灾难已让我们伤心得太多。而今人们的泪点也很低。同事给我看一个视频,是她所在小区的。一个老百姓在向社区干部表达谢意,男性的社区干部泪水涟涟。有人在下面议论说:武汉人这一个月流了几十年的泪。这是一句大实话。那些眼泪,不仅仅是悲伤,它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眼泪。一定要让流着这样眼泪的人去高歌猛进,去意气风发,去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是最大赢家,这也不太可能。因为我们的眼泪还没有流完。
清晨五点,李文亮所在的市中心医院的 江学庆主任去世。55 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早说过,在武汉,很多人拐个弯就认识。我不认识江主任,但我大学同学的太太跟他很熟。她一早给我留言,说江学庆医生“不是吹哨人,但他却一向温暖,义气。病人相信他,朋友愿意跟他交往。帮我治了无数病人,却总是说,‘小妹交办的事,必须尽心尽力。’那么多病人慕名找他看病、手术,他都是温暖以待 ⋯⋯ 而我宣传他却很少。因为他总说,医生就是看病的,病人的口碑就是最好的肯定!”因为熟悉,同学的太太很难过,她后悔自己以前为江医生做得太少。
医生朋友亦给我留言,说江主任是甲乳领域全国唯一的一个“中国医师奖”获得者。这一次疫情, 医护人员的牺牲太惨烈。而江医生之死,我听说背后有着无法言说的故事,这是悲哀的故事。不只是生命逝去的悲哀,更有不准说出来的悲哀。我也不说。
目前武汉的疫情,艰难而缓慢地好转。新增确认和新增疑似患者,仍然高达几百人。医生朋友有点沮丧,由此又作了一个预测:估计质变还要十来天,控制还有一个月,彻底消灭还有两个月。对于我们来说,一个月,或两个月,这个时间,都太太太长了。我希望医生朋友的这个预测是错误的。春光无限,真不舍得将今年的美好春光完全让病毒享用,我们渴望着早日出门。
好多人给我留言,说有一位李跃华医生,非常神,他的中医穴位注射法,可以医治新冠肺炎,并且他在没有任何防护下进行治疗,也不会感染。希望我能写一下他。其实我的记录,只是自己随手而记,并不特别觉得自己要写什么。只是,向我介绍李跃华的人实在太多了,并且转来他治疗病人的视频。看上去真的很神奇。据说,他非常想参与治疗新冠肺炎病人,却不被允许。网上也争得一塌糊涂。我就此向我在中医学院执教的同学请教,他说了三条:
一,李跃华目前是否具有执业医师资格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治疗方法是否有效?有效就要让他出来救人:这应该也是实事求是的做法吧?
二,很多民间医生都是被那个医师资格证卡住了:合法行医还是非法行医就看是否有这个证书。据我所知,目前对没有医师资格但确有本事的民间中医师,有“师承”和“确有专长”两个途径可以使这些人获得合法身份去行医。
三,有关部门这样做实际上是罔顾事实进行打压:名义上很是正义,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退一步说,李跃华确是非法行医,但如果他的疗法确实对新冠肺炎有效,有关部门就应该特事特办:让他出来救人,其他的证书证件等问题事后再说。现在行政部门紧紧揪住李跃华的行医身份是否合法的问题不放,且要置对方于死地(看那文件似乎要动用行政手段甚至是司法手段了):表面上程序正义,实际上寒了人心呢。只要李跃华的治疗方法确实有效,目前就不应该纠缠他是否具有行医资格:是否有效他的患者最有发言权,去患者那里调查不难得出结论。
以上是同学原话,看上去也颇有道理。我外行,不加评述。我平时也不信各类游医。有一次找私人中医看脚,花了很多钱,结果,用药后更严重,最后还是西医治好。所以,我看病多以西医为主。只是平时调理身体时,会用中草药。但我也会跟很多人想法一样:既然他声称能治,有什么可争论的?不妨让他试试?邓小平有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套用之,不管中医西医,能治好病人就是好医。看病需要实事求是。尤其紧急关头,人命大于天,为什么不给人家一个机会?哪怕当场戳穿他的牛皮,让真相大白天下,不也挺好?
3 月 2 日
天又下雨,阴沉得厉害。而且,有点像春节前后的寒冷。同事冒着雨,给我送来馒头花卷等食物。我已在文联大院里居住了三十年。多年来,经常得到邻居和同事的照顾,这是让我觉得倍感幸运的事。今天晚上,就是吃花卷和小米粥。一个人做菜,实在没劲。
每天晚睡晚起,医生朋友的信息,我经常到中午才能看见。与昨日的沮丧不同,今天医生朋友似乎很兴奋。因他了解到,昨天新增确诊病例造成反弹的原因,是来自监狱新增加的 233 人。事实上,我们也很快看到湖北官方对监狱一众官员的免职处理。快得令人惊愕。而今天的新增确诊首次降到了两百以下,新增疑似也不足百人。医生朋友认为:有望两三天内进入低位运行期(即人数到 100 以下)。武汉人曙光在望了。这这这……是不是意味着,开城的时间可能提前?900 万武汉人,现在最盼望的是这个。晚间,询问朋友,说有可能再等半个月吧。这信息比预计得好,不至于熬到四月。
沉闷,依然是我这几天对武汉人的印象。今天在网上看资料,好几个人,谈及武汉,都用了“悲情城市”四个字。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如果以春节期间的场景,用“悲情”二字,真的太轻,勉强可以配上的是“惨烈”。只要再读一遍常凯的绝命书,即可知何为惨烈。近日,一篇文章中谈到广东医护人员初到汉口医院的情景。其中一段描述:“我记得大年初二中午我们接手了危重症病人的病房,还没有一两个小时,就有两三个人不行了,晚上又有两个不行了。还有一天,一个病人从急诊推上来,还没到病房人就没了。最初几天病人实在太多了,最高峰时期,发热门诊的日门诊量是 1500 人到 1600 人。”这只是一家医院的情况。武汉有多少医院,有多少这样的场面?我觉得,各省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在有空的时候,不妨记录一下他们刚来武汉所见的场景以及当时武汉给他们带去了怎样的震惊。相信那一定是他们终生难以忘怀的事。记录下来,让后人们知道,武汉人经历过什么。
由此,也让我想到,那些全力进行疫情复盘的记者,还在深度调查和追踪吗?对武汉人来讲,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现在已是局势向好之时,追查事因,可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不然,时间流逝,伤痛也在随着时间而去。我担心,人们一旦轻松快乐起来,就不会再愿意回想那些曾经的苦难,就会努力让自己忘掉灾难中死掉的常凯们。想起一件事,不是有人说,疫情后要建纪念碑吗?请在纪念碑上留出一块地方,刻上常凯的绝命书。后人们读到它,才能体会到 2020 年的武汉,灾难是什么样子。在今天读到的《专家复盘不明原因肺炎上报失灵的背后》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在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那次经历时,曾光拍着桌子问,‘那时我哪知道还有个李文亮,还有张继先?’” 亲爱的有力量有胆识有良知的记者们,请继续!留守的 900 万和漂泊在外的 500 万武汉人在倾听你们的声音。
四十天闭户,人们的心理承受力会到极限,这是我一直关注的。尽管网上有很多心理专线,但不知道是否可以解决问题。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那篇叫《武汉的九百万种心碎》文章,真是好题目。它讲述诸多武汉人通过网络倾诉自己的痛苦的故事。倾诉和发泄是心理疏导的很好方式,有如我天天写这样的一份日记。但是,一根名为“正能量”大棒却不时挂在发泄者的头上。这是非常名正言顺的大棒,它被很多人手持并高举。如果,你哭了你倾诉了,你就是在制造恐慌,你就是在破坏抗疫,你就是负能量。消灭负能量,是正能量义不容辞的事。唉,人世间的事,如果这样简单地理解和判断,那才真的是白白来到了人世间。正能量如果以这样无知无畏的面目出现,它的“正”又在哪里?谁说哭过了和发泄过了,就不能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近几日,不少记者对我进行访谈。其中有一个问题问得有意思,说在这次疫情中,有哪些人和事被忽略了?回过头来,觉得被忽略的人及事,委实太多了。早期的武汉,仓促封城,就像一个百孔千缝而且连底都没有的大水桶。政府全副精力忙着把底先兜住。桶边的百孔和千缝,却无力顾及。得感谢无数志愿者的出现,这些年轻人太了不起了。是他们见孔便堵,见缝即填。比方,帮助并组织接送金银潭区域医护人员上下班的汪勇;封城一个月中,为六百多居民买药而遭举报的吴悠;还有专程从四川赶来为武汉医院的医护人员做盒饭的刘鲜。很多很多的他们。其实并没有人派他们去做什么,而是他们自己看到没有人管,主动接盘。按说,政府各部门都有管理人员,他们在封城同步,就该各负其责,相应地考虑到诸如此类的问题。糟糕的是,他们不食人间烟火(换一种说法,即管理水平低级),没有看到文件,他们便寸步不行。政府真的应该感谢那些及时为他们补漏填缝的志愿者。没有他们,武汉不知还会有多少糟糕的事。
今天还学到另一个词,叫“次生灾害”。封城固是迫不得已,但是长期封城,不作全盘统筹,毕竟不是个事。此后的副作用将会超出想象。如果官员们不正视民生问题,不实事求是地看到其他健康人将面临的生存窘境,并且不灵活地寻找和思考相应对策,恐怕后续问题也成“病毒”。这些天,很多人在议论这样的事。
昨夜,同学转给我一份在诸多微信群流传的呼吁书,里面便提到农民工的问题。我原文照转。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要以劳动而养家国。应该在战瘟疫的同时,各级部门应该成立《农民工返岗工作组》。现在只要是湖北人,走不出去,外面单位不收,要么就是婉言谢绝,过几天再说。其实应该分区域 30 天后(刚好两个十四天)解除部分无疫情地段限制,并通过包车政府对接,或是志愿者服务对接,免除到岗后又要隔离十四天的代价。若政府不重视,湖北农民工会被其它地区取代,甚至有可能大部分失业。这是多么大一个后遗症,确实要引起重视。比如偏远山区,山大人稀的地方,目前一例都没有的地区应该政府牵头对接用工单位。今年只要提起湖北人都害怕,真是一场务工和职业危机。湖北政府不及时出台农民工返岗措施,偏远山区,没有疫情发生的地段要面临失业潮,过个年一分不剩,过完年一分未挣,一家老小坐吃山空,怎么办???应该加大没有疫情地区的宣传,鼓励接收地大胆放心接受,政府对接,企业出力,包车点对点接送隔离,筛查,再上岗。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再说也不是所有湖北人都病了。政府应该重视疫情的同时注重民生。农民工家里,多数是今天不工作,明天就饿肚子!!!希望湖北省各级政府能重视并提上日程,民生关系你我他,希望大家都转发一下。”
上面是呼吁的全文,我帮转了。
3 月 3 日
依然天阴,有点冷嗖嗖的。我在郊区的邻居一早发给我照片。留言说,你家的海棠开花了,你的微信文被封了。微信内容被封,我已习惯。但海棠开花却实在让人高兴。去年夏秋,一直大旱。树叶全枯并且掉光,我很担心这棵树会死掉。但是它的生命力竟是如此顽强,在早春时节,开出这样一树灿烂花朵。隔着屏,都能感觉到它怒放的兴奋。
今天的信息仍然有好有坏。在疫情问题上,医生朋友已经相当乐观了:武汉疫情明朗起来。在前天向好突破的基础上,昨天进一步好转。新增确诊和新增疑似加起来不足两百人。疑似病例也减少很多。这两天可能会进入到低位运行期即所有病例加起来都在一百以下。如此这般的话,疫情蔓延控制指日可待!现在,在巩固成绩的前提下,竭尽全力提高治疗效果,降低死亡率,尽可能缩短治愈住院时间。
是的,降低死亡率太重要了。可惜,死亡的信息,仍然传来。今天让人们心头震动的是: 中心医院梅仲明医生今日去世,他是李文亮科室的副主任。五十七岁,一位技术高超的眼科大夫。他的专家门诊曾经相当火爆。消息传出,他治疗过的病人们,纷纷在网上致以怀念。我以前在电视台的同事说:他是我的邻居。他们所居住的小区居民今天都在为梅医生祈祷。愿他安息。
在武汉,恐怕没有哪一家医院像中心医院这样惨烈。以地理位置而言,中心医院就在华南海鲜市场近旁,它应该是最早接受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第一拨病毒最强的病人恐怕多是先来这里治疗。在人们对此病一无所知时,中心医院的医生,几乎就是第一道人体防毒墙。直到他们感染并且成批倒下,人们(包括领导)才从满不在乎中恍然:这全新的病毒原来如此厉害。只是,迟了。
我小哥是这家医院的老病号,他说中心医院水平挺高,与以前的武汉二医院是一家。我嫂子的手术也是在这里动的。他这一说,我才知道,我年轻时经常去看病的南京路市二医院,原来改名为中心医院了。二医院的前身为汉口天主堂医院,有着 140 年历史。我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曾经还写过这家医院在战争中被日军轰炸的场景。老的市二医院仍在原处,它是中心医院的另一个院区。听说中心医院被感染的医护人员多达二百多人,其中不少重症。全部是第一批被感染者。前些时,曾有一篇报道说,在李文亮被训诫后,“一月二日起,医院要求医务人员之间不许公开谈病情,不得通过文字、图片等可能留存证据的方式谈论病情。病情只能在交接班必要时候口头提及。对于前来就诊的患者,医生们也只能讳莫如深。”
另一家媒体“楚天新传媒”亦有一篇关于中心医院的报道,其中转引了一张文字图片,上写着:“武汉市中心医院已经是被感染的职工最多的医院之一。目前超过 200 名职工感染,三个副院长被感染,一个护理部主任感染,多个科室主任正在用 ecmo 维持;多个主任医师上呼吸机,多个一线医护经历了生死一线间。急诊科损失惨重,肿瘤科倒下近 20 个医护……不胜枚举。一次又一次惊恐,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我们心里清楚他们每一个中招的人可能就是下一个自己。”这个更加具体。我没有能力去中心医院确认,无论这一段是否确切,中心医院医护人员伤亡惨重是毫无疑问的。
他们承受了疫情之初生命难以承受之重。那么,我很自然会想到:明知有感染,仍然被感染。是所有医生都不具有防护设施,又或是迫不得已作“飞蛾扑火”之举?一家医院,造成如此之大的伤亡,会有人心怀内疚承担其责吗?比方,轻的引咎辞职?重的上级惩处?该不会以“这是新病毒,大家都缺乏认识”为理由而推它个一干二净吧?中国人不屑于忏悔,但在多条人命面前,有的人,需要我们站出来喊他忏悔:你们,就是你们,站出来忏悔吧!今天在网上还看到有人在呼吁,说应该让这家医院歇业一阵子,那么多自己的同事去世和病重,其他在岗医护人员所受心理创伤,恐怕会太沉重。
封城已达四十余天,最危险的日子已然过去,但最困难的日子却不知在哪里候着。
今天的武汉人,依然显得很沉闷。另一位医生朋友说,在哀伤和抑郁的前提下,对未来没有确定感,容易导致人的内心极大地缺乏安全感。此外还有民生问题,普通百姓的经济来源无着,也没有确定感,即哪天可以出门,更没有方向感,即什么时候可以工作。在自己抓摸不着,无法掌控的情况下,会导致最基本的安全感丧失。这时他要寻找点什么让自己踏实,他要抓住一点东西,比方说,想要有一个说法。在疫情紧急时,没有人顾及追责,也没时间调查,人们都以体谅之心,放下了所有纠结。而现在局势转缓,存放在心的问题,便会露头,就会想要解答。此外,看到有些事情,瞬间就有进展。比方出狱女人奔到北京的事,比方李跃华无证行医的事。同样在疫情之中,处理起来无比快速。可他们想要的回答呢?比方,李文亮的事,已经调查了这么久,说法呢?
是呀,李文亮的事,是一个结。其实,中心医院的伤亡,何尝不也是一个结。这一个一个的结,如不解开,武汉人的心结也是难以解开的。时间越久,这个结会越系越紧,越变越复杂,心头的创面和深度,也会越发扩大与加深。心理咨询专家说,随着着危险的解除,真正的创伤,会浮出水面。
3 月 4 日
今天真是大好晴天。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绿翠红粉,争相拼色,所有空间都满满的正能量。院子里的几株月季抽出新枝,整个去年,我都住在郊区写作,根本没有打理过它们。没有修剪,没有捆绑,也没有施肥,它们倒是百无顾忌地长得无拘无束。见它们这样,我想把枝条扎到栅栏上,倒是有了点于心不忍。
疫情控制住,已是板上钉钉的问题。我长居武汉,知道这是很难做到的。毕竟武汉那么庞大,三镇格局那么混乱,老式的里巷和旧街那么复杂,加上病毒无处不在的恐怖,能在这样的时间内,控制到如此程度,委实不易。尤其疫情前期,恰逢春节,加上官方昏招迭出,致混乱更甚。换帅之后,政府以铁腕抗疫,效果确实很明显。现在,大头朝下,余下的只是扫尾,应该可以腾出手来,解决后续事宜:比如,被困于武汉而不得返家的外乡人,又比如,流落在他乡不得而归的武汉人。按说,这都不是很难解决的事。今天医生朋友说,局势继续向好,估计不久即可进入低位运行状态。到现在,我想,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下午,朋友传给我一个录音,很长。是前来武汉援助的一位医院负责人讲述他的团队在武汉进驻和参与治疗的过程,这是他对其朋友们的讲述。非常理性,非常克制,也非常客观。只谈过程,不涉其他。但是,只要他讲到武汉和武汉人时,便会失控,声音哽咽。只有我们武汉人会明白,这哽咽的背后是什么。因为,我们知道,他的眼睛看到了当时的现状,却不方便说出来,他的哽咽来自情不自禁。这是有慈悲心肠的医生,是有大爱仁心的医生。再一次希望那些前来武汉援助的医护人员,疫情结束后,能把他们来汉后的整个过程,尤其早期所见,记录下来。它将会成为 2020 抗疫中最重要的资料,极具史料意义。
我最初记录时,从未想过有多少人看,只是自己记一下而已。一些公众号用了很吓人的标题来写我,让我相当难堪。因我知道,在武汉,作这种记录的人多的是,也不乏作家和诗人。只是我们每一个人记录的方式不同,以及记录的要点不同。而这每一份记录,都很珍贵。以前谈小说时,我说,文学虽然是一种个人表达,但无数的个人表达汇集一起,便是一个民族的表达;而无数个民族的表达汇集一起,那便是一整个时代的表达。同理,一个人的记录,微不足道,更不足概括全貌,但无数个人的记录,汇集一起,真相便会以全方位形态露出水面。
惹出大祸的华南海鲜市场,从昨天下午起,开始为期三天的清场和消杀工作。早在元月初,这里就已被封场。每天有人前来消毒。但是封场之初,行动匆忙,店内存放的东西,却依然还在里面。估计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封存这么长时间,更没有想到,这里的病毒,会导致一场殃及全国甚至全球的灾难。市场停电停水后,天气转暖,许多海鲜,都已放臭。我小哥说,估计万科那边都能闻到臭味。上千商户中,正当经营者必是多数。他们和所有武汉人一样,同为受害者,甚至受害程度更深更大。消杀中,店里存放的所有食品,估计是要清理一净。未来这里将会做什么呢?曾经有人建议说,以后在这里建一座灾难纪念碑吧。
今天只说买菜吧。团购的方式,越来越灵活。网络真是有无限的可能性。它的自我调整能力,相当强大,可谓花招迭出。小哥告诉我,我嫂子也在记录,包括每天怎么买菜也都记下来了。小哥传给我几份,我挑了她记下的买菜部分。因为我知道,买菜是不会被删的。下面是我小哥家近几天的采买情况,相当于武汉人生活的一个浓缩吧。
一、其实今天下午已经下楼一次,主要是领取爱心菜。之前 X 姐打电话提醒过,我们觉得那是照顾孤寡老人和低收入群体的,我们虽然年龄超过了六十的标准,身边无子女等也都符合条件,但总觉得自己的情况还行,头几次都没去领,这次自然也不打算领。不过后来楼栋长直接打电话过来催,说菜已经放在一楼门口,让赶紧去领。一看这种情况,我还是赶紧防护严实下楼了。很大两包菜,在旁边取个塑料袋自己想装多少就装多少。我取了四棵生菜,大概清炒两顿的量吧。反复道谢后,不敢多停留,转身小跑着上电梯回家。虽说几棵生菜并不多,也不值多少钱,但那种被惦记被关爱的温暖感还是很足的。
二、团购的事还是不能大意。毕竟还在非正常时期,计划常常赶不上变化,接龙的猪肉卖光了,赶紧另团,增加 30 个鸡蛋,替代肉吧,不能不多出去几次了。好在小区里确诊疑似密接者都已收走,戴两层口罩,不跟人交谈,回家换衣洗手。
三、群里上午通知加多团购的第一套东西今天领,这一波我们只有两袋鸡胸脯肉。挺恼火这种团购方式的,人太多排队时间特别长,而且很难预计拿货时间。从下午开始等叫号,晚饭后过一小时再看,停在 60 号很久都不动了。但还不能不频繁地查看手机,以免突然发得很快,把自己落下了。再仔细翻翻信息,看到群里有人说老板去吃饭了,不知啥时候回来。群里早有人预言,搞到晚上十点也是正常的,我们家排 114 号,我是 10:56 分拿回来的,后面大概还有 60 多号。唉,老板折腾一天免不了又累又饿,不赶紧吃点饭喘口气任谁也撑不住,造业。说起来,我们这些人不容易,其实老板比我们更不容易,大疫时期没日没夜地在外奔波,本来就是拿命挣钱,染不上病毒也得累趴下。
四、这几天从家去小区南门取货,成了眼下生活中活动量最大的事儿。更贴切的说法是,去南门一趟,成了让神经进入高度紧张状态的兴奋剂。这么说可是一点也没夸张,昨晚等到近 11 点把团购的两袋(共两公斤)取回来后,跟平常一样的洗漱上床煲剧睡觉,但到凌晨 1 点多钟都没困意。今早睡到七点半还是困,为了作息时间不进一步乱套,硬是撑着爬起来。好在今天又出现一家收费送上门的团,重要的是小宗可选。正好安琪粉生粉老干妈之类的配料早该添置了,当即就下了单。
可见,社区服务还很细心,超市老板相当辛苦。只是更多的武汉人,眼下只能这样活着:团购,追剧,睡觉。
今天是封城的第 42 天。
3 月 5 日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亮得晃眼。我们把马路、大街、公园都让给了病毒,待在家里,看着它们游魂一样,在空旷的城里,四处寻人。正午太阳的力度给人感觉简直可以直接把它们晒死。今天惊蛰。封城的第 43 天。前几天跟朋友说,我倒是比平日好像更忙了一点。一部剧都没有追成,准备了一堆电影要看,结果一场也没看。邻居唐小禾老师晒出他家孙女妹妹吃饭的视频。妹妹贪吃的小样子特别可爱。朋友说,白天看妹妹吃饭,晚上看方方日记,一天就过去了。妹妹的视频和朋友的话,让人看一次,笑一次。
今天这个日子,很特殊。有三个人,在这个日子里会唤起诸多回忆。一个是周恩来总理,他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领导人。当年,看见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心里就很踏实。三月五日是他的生日,而他去世时,却引起一场巨大风波,这风波叫“四五天安门事件”。年轻人恐怕多不知有此一事。当时有一首诗,四处传抄,至今仍记忆犹新:“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销。”第二个人,相信更多的人都熟悉。他叫雷锋。我从小学起,雷锋就在记忆之中,从未被抹去。雷锋的善良,也一直是我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的陪伴。今天是他的纪念日。以前有个段子,说每到今天,小学生都去搀扶老人家,弄得老人家都不够用。在中国,该有多少人是在学雷锋中长大的?
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业已被人遗忘,或者在有些人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他叫遇罗克。五十年前的今天,他因言获罪,最终被枪毙。他只活到 27 岁。像我这种“文革”后最早参加高考的大学生,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曾经因为他的命运,而思考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和我们自己的未来。有人认为,遇罗克的文章并不深刻,讲的只是常识。是的,正是常识。可我经常会觉得人们对“深刻”的追求,存在误区。常识就是从最深刻的道理和最频繁的实践中拎出来的。常识是深刻中的深刻,比如,人生而平等。北岛曾经为遇罗克写过一首纪念的诗,诗中有一名句,多年来一直在各种文章中流传:“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有时候,想做一个正常的人,守着常识生活,都不是易事。
继续谈疫情吧。疫情尽管好转,但速度很缓慢。新增确诊人数依然在百位数以上,尚未进入低位运行阶段。如果这两天数字能下拉,或许,就能打破这几天的僵局。以前医生朋友说过,这病毒是“流氓病毒”。现在看来,越发像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窜到哪里,又感染上几个人,让你前功尽弃。
前两天,我的朋友江导告诉我,她的一位叫李亮的朋友本已出院,却在隔离期间,突然去世。江导是武汉市文化局的导演。她常去李亮那里做理疗。江导说,李亮是康复医生。春节前,他还为中心医院李文亮做过颈椎治疗。李亮初十开始发烧,进入汉阳的方舱医院。核酸检测两次都是阴性,他由方舱出院转至酒店隔离。但是他自己的感觉很不好,在与他的老师通电话时,曾放声大哭。最终,他没能逃出死亡的追逐。36 岁,丢下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撒手而去。
江导跟我在电话里聊到这个核酸检测是否准确的话题。我也不懂,想起前一阵看过的一些资料,都谈及不少人出院后,尚在隔离期间,再测又发现转阳。我们俩都觉得,出院的标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果然很快看到有专家认为:出院标准放得太宽。而今天,又看到通知,说是从明日开始,将对所有尚在方舱医院的患者和即将出院的人,重新进行抽血加做病毒抗体的检查。
今天,武汉有一个视频十分火爆。中央领导人去一个小区视察。结果,高楼上有人在高声叫喊:假的!假的!传说领导人视察到一半,就走了。看视频时,大家纷纷议论,说武汉还是有钢人呀。我不知道这个小区是否真有做假,但多年来,凡领导视察之处,各种形式主义横行,却是众人皆知的。其实,不能单怪基层,因为层层做假,基层不做,一天都混不下去。武汉有今天的封城,何尝不是做假的结果?以前,在各种场合,我都会说,你们要实事求是点好不好?!就算执行文件,也要实事求是。文件经常一刀切,会忽略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但如能实事求是,就可以向上面反映文件中的缺失,或是自行弥补那些漏洞。但是,哪里会有人听呢?做假,甚至明目张胆做假,形式主义,挥金如土地搞形式主义,早已是这个社会的“新冠肺炎”。不知这次疫情之后,是否能找到治疗的药方。
这一次的武汉人很幸运。有可靠朋友告知,说这个视频是真实的。中央领导下午当即开会,要求马上解决群众反映的问题。看看,这样不就挺好吗?如果没有那一声声的喊叫,领导人又怎么知道你的苦处?你沉默不语,你配合做假,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所以,该喊的时候,还是要喊出来。话说回来,让自己的声音成为与他人不一样的声音,也不容易,但我们还是得让它一直都在是不是?所以我很佩服那些高声呼喊的武汉市民。这一声声喊叫,或许意义非凡。至少可以让那些习惯做假的人,再做假时,心有所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是不是也有会高声呼喊的老百姓。社会的进步,至少从我们每个人都不做假开始;把标准再放低点:至少从我们每个人不配合做假开始。
今天还有一条信息,很有意思。政府表扬了一批在新冠肺炎预防中表现好的集体和个人。其中有两个受到表扬的人,我觉得颇有深意。一个是北京的王广发医生。王医生是前来武汉的第二批专家。我曾经在微博中把他写成了第一批,这里要道歉一下。王医生走后给武汉留下了“可防可控”四个字。这四字和“人不传人”搭配起来,让武汉人遭受灭顶之灾。我相信王医生有很多骄人的成就,个人能力也非常突出,可防可控四个字,也非他个人决定。但是,无论如何,这四字是王医生当众说出的,在受尽苦难的武汉人面前,他多少要有点愧疚之心吧,多少应该对武汉人表达一份歉意吧。我原本对王医生没什么成见,只是看到他在出院时,面对记者采访,没有不安,只有得意,这让我很是反感。我觉得一个医生这样子,不可以。所谓医者仁心,没有仁慈之心的医生,不会是一个好医生。王医生这次先进了,但是他欠下了武汉人一笔债。包括两批专家组的成员,他们都有欠债。这笔债,是要还的。否则,近三千枉死者的灵魂,不会安息。
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李文亮。 李文亮也进入了先行人物行列。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算过去了。李文亮泉下有知,是哭呢,还是笑?
3 月 6 日
今天阴天。阴沉沉的,心情随之而阴。空气中充斥着沉闷,无处不伤感。疫情与昨天比,没有明显变化,新增确诊人数依然上百,呈僵持局面。这种僵持还有多久,下周能结束吗?
这几天,我也像很多武汉人一样,压抑,郁闷,加上头疼。而且特别讨厌接电话,完全没有跟人讲话的欲望。以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活着。什么都不想说。清点了一下封城前的记录。当时是在转他人微信时,顺手写了一些感想,权当作记录。现在,我将这些集中一起,与自己的日记,连接起来。
1 月 19 日:转《预防新型冠状病毒,请务必佩戴口罩》
上个月去成都,学弟徐旻给我一个 N95 口罩,说空气不好。但我大武汉的空气比成都好不到哪里,我也习惯了糟糕的空气。所以口罩放在口袋里一直沒用。这两天关于武汉的疫情越来越多流言,家里从未备口罩。昨天去医院看望朋友,心想那地方得小心点。这才想起徐旻学弟送的口罩,忙找了出来。先还不知道怎么戴,琢磨了一下。现在对照文章,觉得自己戴对了,只是细节注意不够。
我大概已经有五十多年沒戴过口罩了。现在一戴,仿佛回到少年时代。
1 月 20 日:转《蒋彦永:我说的全是 2003 年真实情况》
蒋彦永说;“你们看了张文康的讲话也一定觉得他是错的,张立平和王部长等人,他们已退休了,他们就能说真话。我们国家过去因为说假话吃的亏太多了,希望你们今后也尽量能说真话。”
现在讲假话的人比 03 年多太多了。而敢讲真话的媒体却没有了。只希望我们这次看到的关于“新冠肺炎”的官方信息都是真的。
1 月 20 日:转《百步亭四万余家庭共吃团年饭》
感觉“新冠肺炎”尚在传播期里,社区举办这样的大型聚会,基本算犯罪行为。无论怎样热爱形式主义,热爱展示盛世太平,近期市府都应下令禁止如此这般的聚会聚餐活动,哪怕聚餐者自愿也不能允许。
1 月 21 日:转《致敬!432 个小时的贴身守护,他们说这是“责任”》
最辛苦的是武汉医生们。今年过年医生们怕是无法休息了。向他们致敬!
不聚会,不出门,不耍酷,做到出门即戴口罩,随时洗手,随时用盐水清洗咽喉,注意保护自己,就是帮忙。
1 月 23 日:转《面对疫情,行动力超强的武大海外校友真是一剂强心针!》
转发一下武大校友的信息。
平时冬天我都去海南避寒。今年天暖,过年较早,所以计划年后再走。于是被封在了城内,与武汉人民共渡难关。
相信封城是政府迫不得已的事,尽管前期耽误了太多时间(元月中上旬省市开两会。为保证两会,谁都知道,那时候是沒人管事的,也不准报负面消息。记者们了解情况,几头为难,有什么办法呢?尽管人命关天,但官员们还是认为开会更重要。政治第一害死人。疫情之后,那些不作为的主要官员们自己想好怎么向人民谢罪吧!)。但是现在,作为市民,我们还是要服从政府所有指令,听从安排。保持理性,绝对不要恐慌,不要自乱。尽量不出门好了。出门定戴口罩(尽管难买到 N95 口罩。即使有,商家也依然黑心涨价!)。勤洗手,吃好饭。小病静养。建议也不要随意转发易引起恐慌的信息。自己关自己的禁闭,让自己在家里像日常一样生活吧。不添乱子,就算是帮忙了。
感谢诸多朋友的关心和问候。
有能力支持武汉的就请援手以助吧!
1 月 23 日:转《刚刚通报!武汉主要生活必需品储备情况!》
这个时候,全世界都在关注武汉,全国人民也在支援武汉。现今运输也发达。绝不可能像当年战时武昌围城一样没有吃的。所以,大可不必抢购。这点可以绝对相信政府。
倒是政府应要求药店不可在此时对市民必须用品乱涨价。昨天下午我去东亭路某药店(不点名了)买 N95 口罩。一袋 25 个口罩需要近九百元人民币。这是一次性的用物,一天如果用三个(据说用四个小时后即无效),也得过一百元。我准备少买几个,却没有独立包装。售货员直接手抓,吓得我也不敢买了。我说:这种时候,为什么卖这样的黑心价。售货员说,供应商涨价,我们就得涨。
在口罩这种一次性的耗材上,家家户户用量都很大。不能太贵。管理部门应该强力打击乘机涨价的黑心商家。
1 月 23 日:转《致敬!上海第一批重症和呼吸科医生已经出征武汉》
看到一些武汉病人求诊的视频,听到病人们的哭喊及密集长队,真是让人眼泪往外喷。那些病人太可怜了。而医生人手不够,医院床位不足。官方这么长时间没有得力措施(听说今天才决定建类似小汤山的隔离医院)。我们除了待在家里不添乱,完全无力助人。我很少有这样的无力感。
这里,要深深地感谢上海医生!
1 月 24 日:转《武汉全员排查发热病人,各区统一安排车辆送诊》
帮转。尽管滞后,但到底有行动。整个湖北及武汉官员能力之低,魄力之弱,一遇大事,立即现形。光会讲套话、光会学习、光会压制讲真话的人有什么用?现在不多说,事后看他们自己怎样出来向人民谢罪!
下午出门买口罩。总算在一家小超市买到几个 N95。街上所有的店铺全部关了门,包括药店。只有那种夫妻店的小超市开着。货源充足,菜也算很多。微涨一点价,这个可以有!问了两个店,店主均表示过年也开着,一天都不休息。听了他们的话,感觉好踏实。
更让人感动的是:环卫工人仍在一丝不苟地扫街。像往常一样,每条街都有环卫工人。而此时的武汉,正在冷风冷雨中。
感谢这些劳动人民!他们的从容以及辛苦,让我安心了许多。
1 月 25 日:转《武汉封城前夜,29.9W 人离开武汉》
对那些逃出武汉的人多一些包容和理解吧。都是百姓,都有恐惧,都想好好活着。
我倒是庆幸自己今年没有年前去海南。不然丢下我女儿一个人在武汉我还真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恐怕走也要走回来!现在还好,母女各自隔离在自己住所过年。心里也踏实许多。
倒是看到一些先前就在外旅行的武汉人突然间到处被歧视,甚至找不到住所。唉,这世道!
世态一向都炎凉,有暖心人亦有寒凉者。从未有过改变。大家认了吧。彼此好自为之。
1 月 25 日:转:《求扩散!武汉市出租车进社区分配清单》
帮转。证实一下有用:同事几天前动过手术,明天要去医院换药。已向社区提出申请,听说多半能要到车。
大家过得很无奈,但至少有秩序起来。知道囯家出手,诸事有人管了,不再那样惶惶然。经过谎言和谣言轮番轰炸后,似乎自今日起,人心安定了许多。
大年初一转瞬即过。在这里,仍然要祝大家春节愉快。 希望所有的恶与魔,随旧年而去,希望我们所有人一天天好起来。
26 日:转:《紧急求助!征集全国酒店/旅馆——收留将困在外的湖北/武汉人》
帮转。请全国人民包容湖北人,包容武汉人。无论以什么方式离开湖北,都得让他们有饭吃有地方住。你们的敌人是瘟疫,而不是湖北人和受害更重的武汉人。
上述记录,一并留存。
3 月 7 日
天又晴了,而且有点热。大自然有点洋洋自得,太阳一出,就忘记了昨天的阴冷,一派完全与早春无关的样子。昨天头疼,吃了安眠药,比往日提前一小时睡觉,依然睡到中午,起来时,已经好了很多。收到快递通知,不知道哪位朋友给寄了一个测试健康的手表。寄件地址看不出好心人为谁,想了半天没想出。朋友,请给我留个言好不?不公开表扬,但私底下也好表达谢意呀。折腾了一下,已经用上,感觉不错。
早上,医生朋友发给我信息,他的留言充满惊喜。说武汉 3 月 6 日新增确诊已经跌至百人以下。“新增确诊病例在一百以上亚低位运行四天后,进入低位运行期。武汉疫情已发生质的向好突破。医疗资源充足,疑似病例都可以随时住院诊治了。部分医院平诊已经恢复,月底基本清零胜算极大,已经看见曙光,坚持!”这是原话。昨天大家还在为新增确诊人数迟迟不下降的僵持局面而担忧,今天立即就跌了下来。正像昨天的天气阴沉,而今天却蓦然给了一个大好晴天一样。
如此明朗的日子。疫情向好,所有人都功不可没。网上呼吁逐步解封的人也多了起来。武汉已有多家医院开始恢复正常门诊。是的,因其他病而得不到治疗去世的人,也不少了。这是疫情带来的附属灾难。仅我们院内,便有两位老人病故。如果有正常的医疗呢?或许他们不至于现在就死。此外,还有更多经济压顶的人,没有了生活来源,无法养家糊口,这也是天大的问题。今天还听说一个消息,家居南京的诗人韩东,被困在湖北某地,住在酒店里,已经度过了四十多天。很难想象,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倒是希望以后读到韩东的被困记录。
昨晚跟几个中学同学聊天。他们再次跟我谈到武汉宁波商会秘书长沈华强先生的事。我有两个同学与他往来密切,H 同学曾经是沈华强的领导,而 X 同学曾与他大学同学。说是中学同学,其实我与 H 和 X 两人都是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毕业。因我曾经写过宁波商人沈祝三在武汉的事迹,去年宁波政府秘书长来武汉,沈华强说他是我的粉丝,找到 H 同学搭桥,与我见了一面。沈华强自己是《宁波人在武汉》一书的副主编,大量的事务性工作都是由他在做。万没料到,今年沈华强也被感染上新冠肺炎,而且他一家五口均被感染。发病那天是初二,及至到 2 月 7 日,他与他的母亲同日去世。家中其他三人,分别隔离住院。真是人间惨剧。沈华强和他的母亲都没有确诊新冠肺炎,在官方统计的死者数字上,他们恐怕还算不进。一直说要为沈祝三的事见一见的,却再也没有了机会。这位与我联系数次但从未谋面的朋友,我要记录一下。
跟同学谈到死者的骨灰事宜,丧事如何操办一事。之后,我即与专业心理医生沟通。我说,武汉人恐怕还要过一道坎。那就是疫情过后,将有几千人家同时办丧事,那些日子,该怎么过?那将又是一次巨大的集体性的创痛。医生说,因为是传染病,殡仪馆直接拖走火化,骨灰要保存到疫情结束。那时电话通知家属,才可以领回骨灰安葬,并举办相关仪式。但是,怎么将几千人的骨灰发放,估计到时政府会有安排。因为这次涉及人祸,哀伤要能过去,首先要有个说法,没说法,这个坎难过。丧亲家庭这么多,每个家庭要看自己家庭的支持系统、自己的家庭功能怎样。弱势家庭是需要政府和社会实质性的帮助,心理医生不可能超越现实去做什么。
另一位对心理创伤有所了解的朋友说,目前社会公众仍处于应激状态中,真正严重的心理问题,会在应激状态之后出现。疫情结束之后,很多人会产生一段时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即 PTSD。但是,这些丧亲家庭是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亲人的,又没有在亲人生病时床前尽孝,更没有跟遗体告别,这种创伤怎么修复都有疤痕,估计这个群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病率会有些高。一类人有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即重演事发时的负面感受,如做噩梦。另一类人会麻木回避,还有一类人会过度敏感!
我很希望疫情赶紧结束,却害怕武汉几千人家同时办丧事这一天的来到。不知有没有更多的心理专家,可以提出有价值亦可实施的方式,帮助所有亡者家属和所有武汉人,略微轻松一点跨过这一道坎。
今天频繁地出现在人们聊天中的一个词,叫“感恩”。武汉的领导要求人民向党和国家感恩。真是奇怪的思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它的存在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公务员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相反。不明白领导们天天学习,怎么学反了向?武大教授冯天瑜先生说:“在谢恩问题上,切勿颠倒人民与当权者的关系。把当权者视作恩主,要求人民跪伏谢恩的论者,请听听马克思 1875 年的言说:马克思痛恶拉萨尔的国家至上论,指出‘需要人民对国家进行极严厉的教育’(《哥达纲领批判》)。”武汉乃至湖北,哪一届领导人都会尊重冯先生,他所讲的这番话,新来的领导,如有文化,应该会听进去吧?
是的,疫情到今天,基本得到控制,这真的是需要感恩的。但是,站出来的感恩者应该是政府。政府首先要向武汉几千个死者家属感恩,他们在亲人枉遭横祸,连送终和办丧事机会都没有的情况下,强忍悲痛,克制自己,几乎无人吵闹;政府要向躺在医院里苦苦与死神抗争的五千多重症病人感恩,是他们的顽强坚持,让死亡名单数字增长很慢;政府要向本地所有的医护人员和外援的四万多白衣天使感恩,是他们冒着危险,从死神手上夺回一个个生命;政府要向在封城期间,奔波在各条路上的建设者、劳动者和志愿者们感恩,因为有了他们,这座城市才能正常运转;政府最要感恩的是九百万困守在家、足不出户的武汉人民,没有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努力配合,疫情控制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事至如今,对于上述的奉献者,对于武汉人民,用怎么样美好的词汇去形容都不过分。政府,请你们收起傲慢,谦卑地向你们的主人——以百万而计的武汉人民感恩。
现在,是最应该反思和追责的时候。一个理智的有良知的并能顺应民意安抚民心的政府,在疫情向好的此时,急需做的一件事,即迅速成立追责小组,立即详细复盘疫情始末,查明是谁误了时间,是谁决定不将疫情真相告知民众,是谁为了面子上的光鲜,欺上瞒下,是谁把人民的生死置于政治正确之后,是多少个人,多少双手,导致了这场灾难。谁的责任由谁来担,尽快给人民一个交代。同时,政府还应敦促相关部门的官员,比方,主政的官员,宣传部门的主要官员,媒体的一把手,卫生部门的主要官员,医护人员死亡巨多的医院官员等,立即进行自查自究,误导民众的,导致伤亡的,先自行引咎辞职吧。是否有刑责,由法律过问。不过,以我的印象,中国大多官员少有反思自己的事,更不谈引咎辞职。如此这般,民众至少是可以写一份敦促书,敦促那些视政治如命根,视民生若草芥的官员引咎辞职吧?这些手上带着血的人,怎么还可以在湖北或武汉人民面前指手画脚呢?做个假设:如果真有十到二十个官员自行引咎辞职,说明这一代官员们,多少还有点良心。
今天的傍晚,一个著名作家给我发了一个短信,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谁能想到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感恩这个美好的词语,它的未来会满身污秽吗?而今天,它会成为敏感词吗?
3 月 8 日
又下起了雨,雨还不小。冷飕飕的,白天也如黄昏。远在成都的刘先生请他在武汉的朋友给我送来了几条鱼,推辞半天,没推掉。他们还杀好了,甚至连葱姜萝卜也都备好,说是让我煮鱼汤喝,这样做起来很容易。通过我日记看到我有糖尿病,他们又买了点干果,留下一封信,放在我们大院门口。实在是让我惭愧,又很感动。谢谢朋友们的关心。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大家都在网上向女人献花。小时候,每逢这天我们一群女孩肯定会高唱:“三八妇女节,男伢好造业,女伢玩游戏,男伢在屋里做作业。”这段歌谣,得用武汉话唱,那种腔调和韵律,才会有千回百转的味道。想起来,是多么遥远的事。
在武汉。人们管小孩,叫“伢”。男孩子为“男伢”,女孩子为“女伢”。成人后,“伢”变成了“将”。男人为“男将”,女人为“女将”。不管身份贵贱、职位高低,都是“男将”和“女将”。却没有兵。这种称谓很有意思,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
武汉的女将貌似厉害,其实家里大事,还是多由男将作主。有趣的是,家里但有麻烦,一般会是女将出头。并非男将不行,而是女将天生有保护家里男将的气概。说起来,恐怕是家里的男将在社会上有工作,或许有体面的职业,不方便抛头露面,但女将就无所谓了。大多妇女在社会上地位低于男将,所以遇到事情,由女将出来抵挡,要管用得多。武汉女将说话节奏快,音频高,在言语的冲突中,基本不会吃亏。如果对方也是女将,两个人对起阵来,那才是真有看头。记得“文革”中,我女儿的爷爷是华中师大的教授,红卫兵冲到家里要揪斗他。这时奶奶要爷爷在家待着,自己挺身而出,跟红卫兵对着争吵。红卫兵拿奶奶这个女将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退去。这段故事,我以前还写到文章里过。所以,在疫情期间,为了生活,像团购呀各种扯皮的事呀与社区交涉呀之类,都会被女将认为是自己的份内事。既如此,出头多的便自然而然是女将。武汉女将中气足,声音大,这次甩了几个视频出去,真是震住好多人。这里,祝武汉所有的女将,三八节愉快!
今天是封城第 46 天。疫情走到今天,让人高兴的信息越来越多。有些区域将尝试陆续解封,开工的信息,似乎也隐约有传。一位朋友甚至说,机场已经在作恢复通航的准备。这信息,简直是惊喜加上惊吓。果有此事,说明开城在望。武汉人,这是要熬出头了吗?
从医生朋友处传来的信息,也是好的。新增确诊病例进入低位运行期两天,而且下降明显;新增疑似病例早已处于低位运行状态。方舱医院依次休舱,最大的方舱医院武汉客厅今天也宣布休舱。新增疑似病例已可直接住院诊治。部分医院日常门诊也已经恢复。控制病毒蔓延,目前正在清扫战场,清零的时间指日可待。现在,重症病人尚有近五千,住院病人还有一万七千多。在全国顶级医疗团队的协同合作中,医生们也在不断总结经验,优化规范救治方案,让所有病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救治。医生朋友的乐观,令我觉得这两万多病人出院,也是很快的事情。
其实,抗疫收尾以及市民生活越来越有序,我们是能明显感觉到的。大多社区服务都很细致,而且态度也都挺好。我同事总在秀他们小区的工作人员帮助居民做事的图片,说他们真的很好,经常帮居民去超市买东西。能被居民盛赞,应该是做得相当不错了。要知道,武汉女将挑剔起来,也是相当生猛的。凭心而论,下沉到小社区的工作人员相当辛苦,几乎就是个勤杂工,什么活都得干。尤其老旧小区,没有电梯,要帮老人购物搬东西,教他们用手机,没有手机的,还得用自己的手机帮忙。百姓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扯皮拉筋的人有的是,横着脖子跟你犟起来,也是要人命。所以其实要做好服务,实在是很难的事。这么大量的武汉人能撑到今天,而且仍然能继续撑下去,相当程度上,也是靠了无数下沉干部和社区人员的辛劳。
作协的同事们也开始零星上班。长江文艺杂志还要按期出刊,这也是不可能宅在家里就能完成的工作。本来,我在春节之后,要给他们一部中篇小说,结果最终还是食言。记者采访我时,经常会提一个大致相同的问题,即开城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说,我要好好休息,然后把这部小说完成。欠的债不还,以后吃饭都找不到人了。
这边是业已缓解的疫情。但不幸却并没有完。 在泉州欣佳酒店隔离的人们,遭遇到坍塌事件。同学刚刚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说是今晚六点多消息,在坍塌事故被困的 71 人中,截至 4 点,消防救援人员在现场已救出 48 人,其中 10 人死亡,38 人送医治疗。应该还有 23 人被困,揪心!这些隔离人员中,不少是湖北人。可怜他们逃过了病毒,却没有逃过危房。这也算是次生灾难吧?特记之。
今天还看到 财新记者对香港袁国勇院士的一篇采访文章。袁院士是第三批来武汉的专家。在此次疫情中,他也是世卫组织新冠肺炎联合考察组的专家,以及香港特区政府专家顾问团成员。他对记者透露出的信息,真是让人有震惊感。
袁院士说:“我要讲一个真实说法,我们在武汉到访的地方可能都是‘示范单位’,我们问他们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似乎已准备好。不过,钟南山就异常尖锐,他追问了好几次‘究竟还有没有?’,‘究竟还有没有更多病例?’,‘是不是真的是你们讲这么多的个案?’。但是他们的答案就是:我们正在测试。因为 1 月 16 日湖北省疾控中心才收到国家下发的试剂盒。最后他们被我们问出说:好像神经外科有 1 个病人感染了 14 个医护人员的情况。但他们也说,那些医护人员并没有确诊。”财新记者很厉害,继续追问道:“‘他们’是谁?你们当时考察武汉医院的时候,主要是哪些人士在场?”袁国勇院士的回答是:“武汉卫健委、武汉疾控中心、武汉当地医院以及湖北卫健委等人士。”记者继续追问:“你觉得当时他们对你们有没有隐瞒?”袁院士回答说:“我吃饭的时候看到与钟南山坐一桌的一个副市长,面色好差,心情沉重,他们那时候应该已经知道出大事了,因为第三批专家都到了。我相信他们之前如果有什么隐瞒的话,到那个阶段也没什么隐瞒的了。但他们一直在强调,试剂盒是刚刚才下发到武汉,没测试就没法确诊。”
好了,线索来了。该查的,就顺着查吧!一个一个地询问,总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我和我们,都想知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
正是有了钟南山院士的尖锐和严厉追问,才有了病毒“人可传人”的信息传达给百姓。由此,才使得武汉人从茫然无知中惊醒。否则,再继续隐瞒几日,还不知道更惨烈更残酷的恶果会呈现出什么样子。一千多万武汉人,能活出来多少?
现在的问题是:一、袁院士提到的这些人,要不要一一追查,一查到底?二,前面两批专家,明知这是天大的事,为什么不能像钟南山院士那样敏锐和紧追不放?袁院士在回答记者中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科学家永远都不要忽视软情报。
3 月 9 日
昨晚的雨下得还不小,今天继续。感觉春雨的神韵本当是细小无声的,它却居然下得哗哗啦啦,屋里全天都得开灯。
收到医生朋友发来信息,从字面便能看到乐观情绪。新增确诊病例进入低位运行期三天,而且持续下降;新增疑似病例一直都处在低位运行中。省市换帅后,确有一系列铁腕手段,使疫情得到迅猛控制。在武汉病人多的时候,曾计划要建 19 家方舱医院,现在显然不必了。医生朋友说,已休舱 11 家方舱医院,剩下的 3 家也将在今明两天休舱。现在武汉的抗疫战,已经处于收尾阶段,类似在打扫战场吧。重症病人持续减少。当然,人数减少来自两个原因,一是治好了,二是去世了。现在的重症病人尚有四千七百多人。这仍是不小的数字。医护人员也正以最好的方案进行救治,期待他们能坚持下去,尽快好起来。
多灾多难的中心医院,在今天去世的人员中,又有他们的一位大夫: 眼科医生朱和平。而在此前, 眼科医生李文亮于 2 月 6 日晚上去世;甲状腺乳腺外科主任医师 江学庆于 3 月 1 日去世;眼科副主任 梅仲明于 3 月 3 日去世。迄今为止,中心医院已经去世了四位医生,其中有三位在同一科室。据说重症名单中,还有几位中心医院的医生。在如此惨重的伤亡面前,人们不禁追问:中心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医护人员倒下?医院的主要领导即院长和书记应该怎么解释?仅仅是对新型病毒了解不够?或者用正能量的说法:中心医院的医护人员为武汉人民筑起一道人体防毒墙?这些都说得通吗?想来,这是我们必须质疑的事。今天,已经看到数篇文章对中心医院官方领导的质疑,也看到了知情人的呵责和呼吁。文章中的内幕是真是假,我无法确定。但四位医生的死亡和躺在医院的两百多医护人员,却是确凿无疑的。仅凭这个,我想,中心医院的院长和书记是否还配领导这家医院?而且我相信,没有他们,中心医院其他人,一样可以继续坚持抗疫。所以,在这里,我想说:湖北和武汉的官员引咎辞职,从中心医院的书记和院长开始吧。
其实,引咎辞职,本来就是个常识。你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你让你的团队遭受重大伤亡,若有良知,自己就应该立即引咎辞职,并自觉以赎罪之心,进行补救。可实际上,我们很难在中国看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我们很多很多人,懂得无数宏大概念,却不了解基本常识。那些概念,空空荡荡,抓摸不着。就像我们听官员说话,看下发的文件以及阅读报纸文章,经常折腾半天,却不知道核心内容是什么。即使找到了主题,这个主题也多半是个虚的。而无数个实实在在的小常识,都被那些概念压在了语言的土壤之下,冒个芽来都很难。但是,这些常识,却是人生必备。
昨天我写 袁国勇院士讲到 “软情报”三个字。他说科学家应该重视软情报。其实非但科学家,其他人,比如医院管理人员和政府管理人员,同样要对“软情报”特别敏感。我本人是 18 日开始出门戴口罩,并且要求家里阿姨出去买菜要戴口罩。为什么?就是因为听到了民间诸多“软情报”,于是而倍加小心。可惜,我们的政府官员,管辖着几千万人口,却完全没有这样一份警惕。各种大型演出一直持续到元月 21 日。甚至钟南山先生 20 日已经说了“人可传人”一言,这种演出仍未停止。我的同事 YL 告诉我,她的摄影圈内朋友中,有一个团队四个人在元月 19 日去田汉大剧院拍摄演出节目,团队中三人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如果早点告诉市民,早点取消那些演出,是不是就会少死很多很多的人?为什么我们在民间都会提高警惕,我们的领导者们却如此无知?说起来还是缺乏常识。他们把常识建立在政治概念上,而我们把常识建立在生活经验上。
今天有一篇文章,转得很疯。文章名为:《武汉甩锅大会第四轮开启》。其中提到国家卫健委曾在元月 14 日召开过防疫部署电话会议。我请朋友上官网查询了一下,果然有这样一则消息。标题是:《部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防控工作 国家卫生健康委召开全国电视电话会议》。我摘录其中两段:
“会议指出,当前疫情防控工作存在很大不确定性。疫情虽然仍局限在武汉市有限范围,但是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源尚未找到,疫情传播途径尚未完全掌握,人与人间的传播能力仍需严密监控。随着泰国卫生部通报了一例武汉输入性实验室确诊病例,疫情防控形势出现了重要变化,疫情传播扩散可能大幅提升,尤其是随着春运的到来,不排除病例数和疫情发生地增加的可能,不排除境内病例再次输出到境外的可能。要坚持底线思维,强化风险意识,用大概率思维应对小概率事件,研究制定好辖区疫情防控方案,及时发现、有效处置可能出现的新发疫情。”
“会议要求,武汉的疫情防控工作决定今后全国疫情防控工作的走向。湖北省和武汉市要采取严格管控措施,重点加强农贸市场管控;加强发热人员管控,筑牢体温监测和发热门诊筛查两道防线;加强人群活动管理,减少大型公众聚集性活动,提醒发热患者不要离开武汉;加强患者救治和密切接触者管理,落实最严格的措施,下决心把疫情控制在当地,尽最大努力避免武汉疫情扩散蔓延。”
元月 14 日的会议!元月 14 日!比钟南山说“人可传人”早六天!比封城早九天!写“四轮甩锅”文章的人是个理工男,手段很高。他迅速查明发帖时间,于是写道:“这篇文章是 2 月份挂上网站的,发布时间在 2 月 21 日之前的某一天,最后修改时间是 2 月 21 日早 8 点 39 分,然后文章的发布时间被调整为 1 月 14 日。”这就有意思了。
现在,这份文件是确认无误地存在。也就是说,这个会议的确开过。此文也引发了我的同学群里的讨论。K 同学说:“首先,这么大规模的全国电视电话会议,参加者众,基本内容事后是造不得假的。如无异议,湖北省、武汉市两级卫健委或他们后面的决策者,便毫无悬念地首当其冲了;其次,国家卫健委网站这次特别的“更新”是谁所为?受谁指派?真实的过程是什么?是临时工个人失职的补救?还是官方安排的‘亡羊补帖’?其实,国家卫健委完全可以通过任何方式,把这次非公开报道的会议情况披露出来,以正视听。但这种悄悄的打法,的确不可思议。因为没有人能够指责,由于卫健委网站上漏发一则会议消息,从而导致今天武汉的悲惨局面。会议精神应不应该公开发表?谁决定的会议是内部性质?从而对外保密?”
是啊,太多疑问了。我想,既然是全国性会议,湖北官方想必有人参加。那么,是谁参加了这个电话会议?会后又为何完全没有执行?也未将信息通过媒体向大众公开?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比如筛查发烧人员,停止大型活动,提醒发烧人员不要离汉,控制人群聚会,诸如此类。如果元月 14 日即公开信息,告知各界人士注意,武汉还会死这么多人吗?还会遭遇这么惨烈的灾难吗?还会造成整个国家如此重大的损失吗?既然都已经知道疫情蔓延,后果严重,为什么不采取手段呢?是人为渎职,还是疏忽大意?更或就是无知?以为拖延几天,自己摆得平?总之,我很想不通这件事。
反思和追责是两位一体的。没有严苛的追责,便不可能有严肃的反思。疫情至此,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现在,人们记忆尚在,时间细节感觉,都还深刻地存在脑子里。这正是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由此,再次希望官方能迅速成立调查小组,彻查疫情究竟是什么原因发展为今天的灾难。同时建议,有写作能力的武汉人,记录下自己元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感。也希望民间写手,组成团队,寻找到那些丧亲者们,帮助他们撰写出自己亲人寻医以及死亡的过程。当然,成立一个网站,分门别类,将这些记录挂上则更为方便。如有可能,出版数本记录文字,也很必要。让我们所有武汉人,为这次的灾难留下一份集体的记忆。我个人愿意为大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今天的医生朋友在他的短信还另写了这样一段话:“困城中的 900 万武汉人民及 100 万外地人民,滞留在外有家不能归至今没有统计数字的被歧视的无数武汉人民,驰援湖北及武汉的 4 万 2 千多英勇战士,14 亿没有恢复正常生活秩序的中国人民,已经精疲力竭,确实承受不起了。”
而另一位医生朋友,则说:“从热线来电关注的问题情况来看,民众担心的主要问题从病毒感染转变为何时复工,以及复工之后的防护。大部分民众目前无法复工,甚至失业,巨大的经济压力产生极大的焦虑感,可能会导致消极情绪甚至心理危机。”
祈盼所有的灾难尽快结束吧。
3 月 10 日
天气真是太好了。阳光非常明亮。同事们在各自居住的院子大秀照片,全都是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想起本来今年买好了 2 月 6 日去海南的机票,今天是返程时间。结果被封在了城里,没能走成。疫情走到今天,这次才能真正说: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方舱医院已全部休舱,而新增确诊的患者也很少,我想大概再过一两天即可归零。灾难即将结束。朋友们,千万不要跟我谈胜利。记住,不是胜利,而是结束。
实在没有想到封城会这么久,上次去医院拿药,以为一个月的足够了,实际上远远不够。还得去医院开药。而且我的手又开始出现问题,几年前,曾经整个手掌开裂,治疗了将近一年,算是彻底治好。可是这些天,突然又从手指尖开始裂口。今天手指的疼痛直接影响到打字。也就无法多写了。
好在多日前,一家名为《骚客文艺》的杂志(原谅我孤陋寡闻,没有看过这本杂志)给我传了一份邮件,对我提出几个问题。因为不是新闻媒体,而是一本文艺杂志,他们的问题就会比较松弛一点。想到是同行,所以我的回答也很随意。今天就把这份答问在此录下。
1、您的日记太真实了,里面记录的细节,所有的感叹,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用文学手段修饰一下?
**方方:**文学观念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日记,是不需要修饰的东西。我初写时,是在微博平台上,微博就是个闲扯的地方,想到什么说什么。何况,我也不是文青,是职业作家。我手写我心,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内心所想,就足够了。
2、好些人说宁可关注方方的日记,也不愿意相信《长江日报》这些媒体,您怎么看?有没有想到武汉日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方方:**不相信媒体这说法,也过于偏颇。大的报道,总体疫情走向,还是得看媒体报道。我只是个人感受而已。从我这里,看不到整个局面,这是很显然的。初写时,当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人看,我也很奇怪呀。我问我同学和同事,说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个?我们都没有搞清楚。
3、“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成了此次疫情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有没有觉得它变成了一个预言?
**方方:**这不是预言,这只是一个事实,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一个事实。
4、您每天都在关注个体的新闻,除了武汉日记,有没有想法将来把某个个体的命运记录下来,写成小说?(或者说有没有哪个个体的命运是最触动您的?)
**方方:**有很多人触动过我,也感动过我,但我并没有想过写小说,因为我自己手上的写作计划已经太多了。
5、有人说,此次疫情中,中国作家集体失声,为什么您要出声?尤其是您的日记里面有相当多对不作为官员的指责和对武汉的批评……
**方方:**这个观点是不对的。其实有很多本土作家都在记录。此外,每个人记录的方式不同,有人或许用小说记录,有人或许是私下在记,就像我这样在公共平台记录的人,也不老少。而外地作家,不了解这边情况,显然也不知如何发声。像非洲埃博拉病毒蔓延时,我也没有发过声,因为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很自然的。要挟作家们人人发声,未免过分。武汉疫情蔓延至此,当然是合力的结果。湖北和武汉的主政官员以及专家以及湖北、武汉卫健委等等,都是有责任的,而且有很大的责任。既然他们有责任,我为什么不能批评他们?
6、“如果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发生在您身上的 很多故事,像“某作家活动鲁迅文学奖”“某诗人评审职称晋升”,你发表的质疑书,这些其实都是批评,其实都是身边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您都要发声批评。对您来说,批评意味着什么?
**方方:**我在位的时候,有些违规的事,我都是先跟作协党组商议,希望他们能管。在他们不管的情况下,我只能在网上发声。我只是尽职而已。现在我退休了,他们就是烂成垃圾,也不关我的事。
7、您认可作家除了写作,还应该承担起更多社会责任吗?
**方方:**这要看个人。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适合去承担社会责任。承担二字很简单,但你没有胆识,没有能力,性格脆弱,天性胆小,容易焦虑,那何必要他担呢?这世界的事,就是有人承担,有人享受这种承担,从来如此。不用去强求人家。所以,这是个人选择问题。没有应该不应该一说。
8、当初关于《软埋》,您遭遇了庙堂和江湖两方面的围攻,怎么看?群情汹汹而来。害怕么?
**方方:**不在乎呀。这有什么好怕的。应该是他们怕我吧?论笔战,我是个职业作家,干的就是写字的事。怎么可能怕他们。他们若拿棍子上门打架,我可能会怕。但他们写文章,这是我的强项吧?你说的所谓江湖,就是那帮极左人士吧?他们的水平太低,文字能力,逻辑判断、思考惯性等,实在是太低呀,我去跟他们写文章争论,也很掉价的。中国这么好的文字,用在他们身上,也很可惜,我还不舍得用来跟他们横扯哩。但官员不同,尤其大官,他有权力在手,就算退休了,他仍然能影响很多人。他们出手来攻击我,我自然是要反抗的。我懒得理那些极左流氓,但这些披着官员外衣的极左,我干嘛不反抗。反抗的结果,不是我输呀,是他们输。他们现在也知道,不好随便去骂一个作家的。你看看以后那些退休高官还敢不敢随便跳出来批一个作家的作品?那是自己把自己搞臭的事。
9、也就是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评价起方方这个作家,您希望是“她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有良知的、令人敬佩的女作家?”还是“她是一个文字水平高超,写作技巧卓越的作家”?
**方方:**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自己活得自在就可以了。他们想怎么评就怎么评,也不关我的事。
10、当初在创作《武昌城》时,您是如何平衡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想象?您觉得铭记历史对于当下生活的人们有何意义。
**方方:**小说到底是小说,它是需要虚构的。但写真实历史的小说,必须尊重历史。我只是把我笔下的人物,放进这段历史过程之中。所有的历史,都是有缝隙的。我在写历史小说时,脑子里会展开历史事件这样一张大图,然后,寻找出其中的缝隙,让我的人物在其中穿行。铭记历史这样的事,就是一个词的意义,即:以史为鉴。
11、其实网上也有很多质疑或者反对您的声音,面对这样的声音,您会不会觉得委屈或者伤心?您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周围人的恐惧和慌乱中,是怎么保持平常心的?
**方方:**没有伤心,委屈有点,但更多是愤怒和不理解。你会愤怒那些极左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理解那些人何故有这么多的仇恨。我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完全不识,从无有过任何交集,他们对我的仇恨,仿佛我上辈子与他们所有人都有杀父之仇似的,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存在一直保持平常心的,我也有紧张的时候。也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很多事情处于不确定时,心也是乱的。
12、前作协主席这个身份,对你有保护作用还是有负面影响?
**方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我当主席时,也不介意这个身份,我退休不当了,也没介意这个。这个身份从来没有保护过我,我也没有觉得它有什么负面影响。我没当主席时,活得很好,我当了主席,生活也没改变,现在退休了,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些太把主席当回事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中国体制的,也是对我个人完全不了解的。
13、您相当多的作品都是描绘武汉人的生活,您最喜欢武汉人的哪一点?这次的肺炎疫情,有没有让您体会到武汉人的其他不同方面?
**方方:**武汉人一向很爽快,很讲义气。很乐于助人,有一种江湖气。这可能跟武汉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相关。但武汉一直是商业都市,市民虽然吊而郎当,但胆子却并不大。比较听政府的话,乐于生活,对政治并无多大兴趣,他们会很实际。有没有疫情,他们都是这样。就是我印象中的武汉人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14、您如何看待作家和城市的关系?
**方方:**这是鱼和水的关系。是植物与土壤的关系。
15、如果疫情过去,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方方:**继续完成我没有写完的小说 。
3 月 11 日
依然是好天气。很舒服的早春阳光。想想此刻空空荡荡的东湖,梅花恐已被前两日的风雨击落。千万树的花海,都只能自娱自乐地度过整个花季。诗怎么说的?花自飘零水自流呀。家里的老狗关了有些时日,不想出去,怎么赶都不愿进到院子,一定要趴在窝里。感觉我自己也是如此,不想出去,就只想待在家里。一些朋友邀约道:疫情过后,来这里休息一阵吧。看大好春光,游青山绿水。换了以往,自然拔腿就去。只是现在,全无想要出门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某种后遗症。
医生朋友继续转达着疫情转好的信息。新增确诊人数已降到 20 以内,归零指日可待。死亡人数在众医生的尽力之下,也大大降低。唉,更希望零死亡的信息早点到来。湖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今天发布通告:全省以县域为单位,分区分级分类分时有序推进企业复工复产。这样说来,我们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一个朋友(每个朋友都是有名有姓哦。不说出人家名字,也是担心喷子们到处乱喷误伤良民。)早上传给我一张照片,那是武汉中心医院甲乳外科有着几十位成员的微信群,也是去世的江学庆医生所在的微信群。在江医生去世的那天,大家把自己的头像全部换成了一样的黑底蜡烛图,只留下了一张照片的头像,那就是江学庆医生本人。我很感动,同事们这样有情有义。江医生泉下有知,会有一份安慰。
从昨天到今天,中心医院艾芬医生的名字在全网流传。网络封杀已经引发民怒。人们像接力赛一样,删一次,再发一次。一棒接着一棒。各种文字,各种方式,让网管删不尽,灭不完。在删了发,发了删的对抗过程中,保留下这篇文章,变成人们心中一个神圣职责。这种神圣感几乎来自于一种潜意识的觉悟:保护它,就是保护我们自己。一旦走到这一步,网管,你还删得过来吗?
我很难理解网管部门的这种做法。他们删我,一次又一次,我推测因极左扎堆投诉,他们力求维稳,一删了之。这种心理我自己也有,面对烂人闹腾,拉黑了事。可是删人家《人物》杂志写艾芬的文章又是何故?莫非真是害怕被揭老底?这老底会是一个什么底?文章说的武汉中心医院的事,说的正是我们想要问明白的事,说的是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原因耽误疫情二十天的事,网管们就不想知道吗?疫情从初发到蔓延,这中间的事情不说清楚,武汉人甚至全国人,怎么能过得了这道坎?我相信网管不会莫名其妙去删除一篇文章,它必定是来自某一方面的要求。那么,是谁要求删除的呢?武汉官方?抑或湖北官方?或者……总之,我很难理解,也很难想象。
疫情自去年十二月出现后,过程之中,有太多有悖常理的事,太多违反规则的事,太多不可解答的事。这些东西,我们从最近的各类记者调查中,一点点可以看到了。细节多到令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是。无论官员,或是专家,糊涂也好,渎职也好,疏忽大意也好,敷言塞责也好,事到如此程度,都等同犯罪,必须严处,以儆效尤。所以,我不相信官方会轻易放过,不相信官方会让那些相关责任人,轻松过关。毕竟不追责的结果,最受害的是国家自己,丧失的也是政府的公信力,民心受伤,就更不用说。而此后,各类灾难也会无休无止。因为不做事或是把事做坏,全没关系。自己没责任,国家兜得住。引一句大家熟悉的句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今天,我也专门去查了一下相关条例。其中有一个是:《党政领导干部辞职暂行规定 》,也不知道哪年出台的,是否后有修改,我先照录在此吧。规定的第四章为“引咎辞职”。其中第十四条提到:党政领导干部因工作严重失误、失职造成重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或者对重大事故负有重要领导责任不宜再担任现职,本人应当引咎辞去现任领导职务。
而第十五条则更为具体,一为:因工作失职,引发严重的群体性事件,或者对群体性、突发性事件处置失当,造成严重后果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二为: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巨大经济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三为:在抗灾救灾、防治疫情等方面严重失职,造成重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四为:在安全工作方面严重失职,连续或者多次发生重大责任事故,或者发生特大责任事故,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五为:在市场监管、环境保护、社会管理等方面管理、监督严重失职,连续或者多次发生重大事故、重大案件,造成巨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六为:执行《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不力,造成用人严重失察、失误,影响恶劣,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七为:疏于管理监督,致使班子成员或者下属连续或多次出现严重违纪违法行为,造成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八为:对配偶、子女、身边工作人员严重违纪违法知情不管,造成恶劣影响的,应引咎辞职;九为:有其他应当引咎辞职情形的。
特将上述规定记录在此。
很显然,引咎辞职是一个正常社会的运转所必须有的事。对照上述九条,湖北省和武汉市,哪些人应该引咎辞职呢?建议相关人员自我对照。其中条款,是否与自己有关。如果不自觉,人们自会开出一份敦促名单,走到这一步,或许就太没意思了。我倒觉得,以后官员们在上位时,首先要懂得引咎,其次要学会辞职。总这么无知无畏并且做错事还死皮赖脸,人民是吃不起这么多亏的。
写到这里,朋友传来南方周末记者的调查报道,题为:《四人殉职,四人濒危——武汉中心医院“至暗时刻”》,开篇即说:中心医院目前还有四位医生濒危。位于一线的杨帆医生强调,这四个人都是包括呼吸衰竭在内的多器官衰竭,并伴有各种不良并发症,“有的全凭外部医疗手段支持、维持生命”。他们分别是副院长王萍、伦理委员会刘励、胸外科副主任医师易凡、泌外科副主任胡卫峰。唉,真是让人深感悲哀。如此情况下。中心医院的书记和院长,还能安心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吗?真的要人大喊:如有良知,请带头引咎辞职吧?!
3 月 12 日
天色明亮 ,阳光没了。但春天的感觉还是很浓。
今天是个奇怪的日子,起床后遇到的尽是不愉快的事。先是看到几个朋友传来一个帖子。标题是:“网民竟然如此痛斥方方,您怎么看”。其中收集了两百多条对我恶意攻击的文字。我能说什么?这样的人可谓恶意满满,连一丝善都没有。起码骂的和夸的各选一半吧?发表这些帖子的是“今日湖北网”,主管单位是湖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这是官方的网?不会因为我喊了几声追责,或是“引咎辞职”就来这一招吧?
另一件事就更奇怪了。而且突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大意是说,我利用特权,找交警把我侄女送出武汉,弄到了新加坡。好几个公众号,煞有介事地写文章。看来那些恶意攻击我的人是真找不到什么事了。
我侄女到新加坡有十多年了,本属新加坡侨民。回新加坡,坐的是新加坡接侨的航班。中新两国说好了的。还是过年期间,印象中飞机原说凌晨一点起飞(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后来好像是凌晨三点?总之是很晚的时候。)。我哥嫂都上了七十岁,不会开车。那天刚下了私车禁行令。我是真守规矩,特意去咨询。坦率地说,我在武汉生活了六十多年,武汉的警察我的确认识不少。单位还有同事的家属也是警察哩。武汉市公安局有个写作班子,还邀请我去参观过。以前市公安局开什么会,也邀过我。我也写过不少关于警察的小说,很多素材就是从他们那里得来。我跟很多警察熟悉,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我认识他们,有急难事,向他们求助,其实也很顺理成章呀。肖警官和其他几位警察大约在前年曾经去过我家。我咨询时,被告知,肖警官正好休息,可以让他帮忙。我即给肖警官发了短信,他立即答应了。尽管肖警官是辅警,但我一直就是称他为肖警官。警察系统辅警很多,我对他们都礼貌称之,也是应该的吧?那天大约是初五(真记不太清了),短信应该都还在,如果有关部门想调查,尽可以去查。这个也叫使用特权,那么特权又是什么?其实,说到底,大概是有人试图要挟警方对我进行打击吧?
白天我在微博已经回复了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担心警方高层不了解情况,真的去处理肖警官,所以特别作了说明。微博平台,不是审判台,不是你们询问,我就必须回答的。作家可以有警察朋友,警察也可在休息时间为朋友帮忙,这是人之常情。电视剧里也都不少这种情节吧?这觉得这件事闹得这么大,真像是一个笑话。
顺便告诉一下那些缺乏常识的人(包括举报者)一点点我的个人情况,以免每次留言都犯错误:
1、我今年 65 岁,已经退休,病也不少。去年春节前后,一直在医院治疗腰椎间盘突出,到年底才缓解。我的病历和我单位的同事,全都可以作证。因为我去年上半年,连走路都很艰难。所以,要求我出门当义工,是真的不合适。况我这把年龄,也实在承受不起义工的活儿。万一跌一跤或再闪了腰,那才是真给政府添麻烦。
2、我不是厅级干部!我不是厅级干部!我不是厅级干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连公务员都不是。所以,我是没有级别的。真是让各位口口声声叫喊“厅级干部”的人失望了。退休后,我就是个普通市民。当然,我也没有入党。我一直都是群众。尽管当了省作协主席,但了解体制的人会知道,我这样的主席,并不管事。省作协所有的事务,均由党组决定。不过,有些专业活动,我倒是尽可能地为作协张罗和帮忙。
3、因我是 1992 年的正高职称,资格老,所以,比起很多人,我的工资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足够生活。现在社保拿退休金。省作协对于退休老作家一直都很关照。我印象中,从徐迟、碧野那一辈起,都是这样,这个传统一直保持至今。所以,我退休了,省作协也仍然像关照其他作家一样关照我,同事们对我也很好,他们好多人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大家相处一直很和睦。我与普通百姓的确会有点差异。因我是职业作家,迄今为止,出版的书也有上百部。不少人读过我的书,对我很尊重,尤其是湖北人和武汉人。我的这点知名度,经常会得到一点照顾,这是真的。有时在餐馆吃饭,老板会加一个菜,的士司机认出我,也曾有过坚决不收我车费的事。这些都是让我很感动的。
4、极左人士一直在找我的碴,我的微博大概也被他们翻烂了。而且我觉得他们也应该举报过多次吧?可是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可被举报的。其实,我从来不担心有人告我。我担心他们不告我。不告我,就会有人相信谣言。而一旦告我,真是把我的优点都暴露了。不瞒说,连纪委的人都觉得我这种人比较适合到纪委工作,廉洁呀,又守规矩,还敢于实事求是说话。
5、今天的恶攻势头来得非常生猛,也是非常令人惊异的:突然有那么多人,集体用同一个话题、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图片、在同一时间来对我攻击,嗯,还有公开举报,通力合作的感觉。就好像昨天晚上开过会议,作出决定,约定时间,集体行动一样。这是不是太有点意思了?谁在主持(这样的行动,集体自发行为,傻瓜也知道不可能呀!)?又是谁在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细想是有点恐怖的哦:这种组织者如果某一天,要煽动他的团队搞起义或是搞点破坏什么的,应该比我写个日记要厉害一万倍吧?这个组织以及他们的团伙,拥有这样的号召力和行动力,说攻击谁就攻击谁,群起而上地针对一些与他们观点不同的个体(听说,有两位教授因为帮我说了话,微博便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并被举报到官方。这样一伙人,一言不合,即下号令,集结团队,各种辱骂和恶意,围剿个体,这跟恐怖组织有什么差别?),难道官方不觉得更应该担心他们吗?他们要挟官方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吧?
6、一个被封在疫区的写作者,一个人受困家中,记录自己的点滴感受。该称赞的就称赞,该批评的就批评,这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是的,我一直没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但前两天,看到一个读者说,方方日记是我们在郁闷中的一个呼吸阀。看到这句时,我心里的感动,真是无词形容。我在让自己努力呼吸时,也帮助了别人呼吸。正因为有很多读者,留下了他们很多的鼓励我的文字,才使得我将这件事坚持了下去。这些读者是我在封城生活中最大的温暖。
7、但让我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份并不激烈的日记,会遭到那么多人的恶意辱骂和围攻?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人挑动起这些辱骂的?辱骂者主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大体持有什么样的价值观?甚至,他们的学历以及成长背景是什么样的?从事什么工作?网络有记忆,有心人查询和调研一下,或许便有真相。这是件颇值研究的现象。我自己也蛮好奇。
8、可惜了那么多年轻人。当他们把极左人士当作自己的人生导师时,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会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
疫情继续向好。新增确诊病人已到十位数以下。大多地区,业已归零。这个数字,让人高兴。今天本是心情大坏的一天,但疫情局势给了我上好的消息,也算扯平了。
3 月 13 日
太阳到中午还很明亮,下午后,便开始变阴,风也刮了起来。老天的脸,总是说变就变,有时候你想要个过渡,都要不到。武大的樱花应该全都开了吧。站在老斋舍平台上朝下看,真是有如白云似的一条花带。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樱花也开,我们也会去照相,只是并未见到什么游人,就我们学生自己。到后来,居然成了旅游点,每到此季,校园里挤得无法行路。脸庞跟花瓣一样多,人群比樱花更像风景。
疫情依然继续向好。出院的人越来越多,而新增确诊病人只剩了几个。不过,今天有点奇怪,疫情发布的时间比平时晚。我中午去到两三个群转了转,发现大家都议论此事,不理解为什么发布时间延迟。医生朋友也认为,稍一延迟,马上就给人以想象空间。我想,这个空间里会装些什么呢?
封城已过五十天了,如果当初封的时候,告诉大家你们将被封上五十天。不知道那时的心情会是怎样。无论如何,我是绝没有想到会这么久的。上个月去医院取药,我取了一个月的用量,以为足够了,不可能封那么久。现在看来,我显然低估了这个病毒。低估了它的强悍和耐力。尽管新增病人越来越少,但总有一些奇怪的消息传来,一切仍都不能马虎,它随时可能反扑。所以了,我们还是严阵以待吧。好在大家也有了经验,被感染了并不可怕,马上就医,只要不拖成重症,治愈并非难事。
三月也即将过半,马上要到来的是清明节。祭奠亲人,上香扫墓,这是一个久远的传统,也是很多家庭每年必做之事。对于很固守传统观念的武汉人来说,今年要过一道很大的坎。两个多月的时间内,一下子死了大几千人,而与之相牵连的人是多少万。亲人已走,非但不能扫墓纪念,连骨灰都拿不到。尤其很多人是在二月中上旬去世,头七在混乱和悲痛中过去了,很多人的七七却在清明前后。尽管人们理解疫情是非常时期,可是待那一时刻到来时,不去思念不去悲伤,简直不可能吧。所以,我很担心有些丧亲家属,回过神来,会承受不了这么久的压抑,以致出现崩溃情况。其实,就连我自己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眼泪都会情不自禁往外涌。
丧亲之痛,是需要倾诉和哭泣来缓解的。这是疏导心理的最好方式。前几天,读到一篇文章,看到很多网友在李文亮的微博下留言,倾诉心情,把那里当成了一个哭墙。这不单纯是为了纪念李文亮,更是那些倾吐心声的网友们自己的心理需求。我想,目前疫情正在扫尾阶段,距清明节还有一小段时间,我们完全可以建立一个类似“哭墙”的网站,比方“哭网”。让丧亲的人们有一处地方,在那里挂上自己亲人的照片,为之点上蜡烛,去哭上一场。其实,哭的人,又何止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整个武汉人都需要一场大哭。人们可以通过这个“哭网”,哭亲人,哭朋友,以及哭自己。倾吐内心的悲伤,也寄托个人的哀思。配以安慰心灵的音乐,当然更好。或许痛哭过后哀嚎过后,心情可以舒缓很多。疫情结束在何日,尚是未知数,在这一切未确定之时,无数的个人悲伤,郁结成块,或许会成一个难解的题。不如,开辟一个空间,让大家同哭一场吧。
此外,还有一些人,也是不应忽略的。在早期阶段,很多人被感染,医院一床难求,无法医治,也没有得到做核酸检测的机会,于是也就谈不上确诊。他们中有人死在医院,但大多死在家里。我高中同学说,他爱人的同事,家里死了两个。婆婆死在家里,殡仪馆一整天都没有车子接,到了晚上来了一辆箱式货车拖走的。类似这样的死者,并不在少数。因为没有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他们也就不在死亡者名单上。这到底是多少人呢?我不知道。今天跟心理专家电话讨论这一件事,我们都觉得,如果能通过社区,将这些死亡人数一一进行登记,一并列入新冠肺炎逝者名单中,将来国家对于这些丧亲家属的安抚,也可考虑到他们。同时,如果社区的工作可以做得更细一点,将那些非新冠肺炎患者,因疫情缘故,丧失救治机会而导致死亡的人,也一并统计出来。分门别类,未来的安抚,或可通盘考虑在内。
这几天,武汉疫情已趋缓解,但呼喊依然震天。最大的呼声就是用垃圾车拖食物给居民。昨天看到视频时,真是惊呆。什么人能想出来呀!无知无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是没有基本常识呢还是真不拿老百姓当人看?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但是再迫不得已,都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
有时候想,一届政府,如果不把民生放于至上位置,再来一次 X 冠病毒,依然会延续今年的灾难;一众官员,如果眼睛不看百姓,只盯着上司,垃圾车拖食品的事情,同样会一而再。没有以人为本的概念,也不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和做事,是现今官员很大的问题。仅用官僚主义来形容,恐怕不够。这也不全然是人品问题,而是他们身处于某个机器之中。这架机器的快速运转,导致他们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上级,而无法看见芸芸众生。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扯点闲话。今天看到《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文章,专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医生的。题目为《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里面有一句话,看得我笑了起来。杜斌医生说:“我根本不相信这病房里有病毒能噌噌噌就到你眼睛这儿。”而我记得以前另一个专家王广发医生说,他是因为新冠病毒传播到眼睛而导致感染的。这句话,导致市场的护目镜瞬间卖光。我的一个朋友,一定要给我寄个护目镜来。我实在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就让她把淘宝地址给了我,我自己在网上买了一个。直到今天,这个护目镜都没打开过。
对了,还要顺便说件事,今天看到一个名为“「方方封城日记」编辑部”的公众号,转摘一些其他人的文章。我得说明一下,这个公众号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希望公众号的主人改换其他名字,免得彼此都不愉快。
3 月 14 日
大晴。不知道樱花是否还在盛开。一般来说,每逢樱花开放日,总是风雨飘摇时。三两天,就零落成泥。所以看樱花盛开樱花凋零,那种生命的短促,极易让人有万千感慨。
疫情依然好转,新增确诊感染的数字越来越小。这几天都在个位数上徘徊。昨天,有朋友担心道,数字上不会有假吧?因为前期对疫情的隐瞒,让此时的人们心里充满了不信任感。万一为了让数字上好看,万一为了让自己有成就,再次隐瞒怎么办?我理解这种担忧,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心态,这种心态会引发对诸多事情的怀疑。为此,我专门向医生朋友询问:数字上是否存在作假的可能。医生朋友用肯定而坚决的态度回复说:不会隐瞒,也没必要隐瞒!这也是我希望的答案。
下午,我的同学老狐给我发来消息。老狐的父亲胡国瑞先生是我的老师,给我们开宋词课。胡先生的课讲得好,外系也有不少人来听,教室总是坐满了人,后来还换到老斋舍那边一间大教室去。有一首词,当时书上没有,胡先生便念给我们听:“来往烟波,十年自号西湖长。轻舟小桨,荡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胡先生一边念一边击节叫好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老狐是七七级的,喜好徒步旅行,曾全程走完美国最著名的 AT 路线,一走好几个月。边走边记录,看得人惊心动魄。他还是华人中第一个全程走完 AT 的人。
老狐的信息,让人一振,我原文照录这两条:1、报告好消息,易凡已脱机清醒,今天还录了视频和老同学打招呼,易凡 9 岁的女儿为爸爸手绘了很多贺卡。胡渣也醒过来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创造了奇迹。
2、前两天你文章里提到的两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医生易凡和胡卫峰(就是里面提到的胡渣,他的外号),正好是我这边一个跑友的同学,她每天跟我通报易和胡的信息。今天他们醒过来了。”
在郁闷的日子里,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易凡是中心医院胸外科副主任医师,胡卫峰是泌外科副主任。前几天报纸上还登载了他们尚处于濒危状态,我的日记中也摘录过。现在,他俩已经苏醒。简直是太好太好了。期待另两位濒危医生能坚持住,相信高明的医生们也会让他们都醒过来。
中心医院这次因医护人员伤亡惨重,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但目前为止,尚未听说医院的领导接受了怎样的处理。尽管网上要求向医院主要领导追责的呼声不绝于耳,但是,医院主要领导在喧嚣的舆论中,纹丝不动,销声匿迹,如同蒸发一般,没有听到哪怕一丝已被处理的消息。不像武昌区的区长,也不像青山区的副区长,大家还没来得及议论,人就被拿下了。上级处理起人来,是个什么套路,以什么为标准,我是看不懂的。只是晓得了:单位哪怕死伤很多人,领导也不一定会担责。这个话题,到这一步,再说已经没了意思。
今天关于媒体记者的话题,网上议论哄哄,内容极丰富。我也顺便扯几句:中心医院的艾芬医生说,她是发哨子的人;老百姓说,李文亮医生是吹哨子的人。也就是说,这个哨子从艾芬手上,传到了李文亮手上,那么,从李文亮手上接过哨子的,应该是什么人呢?尽管李文亮被训诫,但警方并没有没收他的“哨子”,警方反而是把他的哨声又扩大了一轮。新型病毒出现的信息,2019 年的 12 月 31 日已经昭告天下。至少,我是在这一天获知的这一信息。次日,警方训诫“八个网民”的消息,也见诸各报乃至央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哨子”被没收了。那么,接过哨子继续吹的人,应该是谁?也就是说,下一个吹哨人,该轮到了谁?
在武汉,有两大新闻传媒集团,老大当然是湖北日报传媒集团,老二毫无疑问是长江日报报业集团。两大集团有多少记者?我不知道。百度上说,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旗下“拥有 7 报、8 刊、12 网站、5 个移动客户端和 1 家出版机构、56 家(独资、控股)公司,在全省 17 个市州建有分社(记者站),是湖北最大的新闻信息平台和外界了解湖北的重要信息窗口。”看这个架势,长报集团旗下各报刊、网站及公司,也不会少。我懒得查了。这样庞大的两个集团中,新闻记者应该人数不少吧?
新闻记者的职责和使命是什么?可能有很多,但在我的个人理解中,关注社会和民生,应该是职责和使命中最重要的一条。那么,我就想问了:新型病毒的发现,这是个爆炸性的新闻,警方训诫八个“造谣网民”,也不是小消息。这两条都与社会和民生大大相关,记者发了消息,可有继续跟进?比方病毒是怎样发现的以及是否有感染?又或八位网民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造谣?
对于这类事件,职业记者本该有高度的职业敏感,他们应该是接过李文亮哨子的人。但是,他们的人呢?不说常有人说,“记者不是在现场,就是在通往现场的路上。”如果当时有记者深入调查新型病毒的始末,了解到医院的医生正在成批倒下,又或是调查出八位”造谣网民”实则是八位医生,设若持有更高的职业精神:努力与平台沟通交涉,尽可能把自己的声音发出去,那么,结果会是怎样的?还会有武汉这么多天的惨烈现场吗?还会有湖北全省人遭封又遭弃的现象吗?以及还会引发全国各式各样的损失吗?
当然,我倒是愿意相信:无论湖北还是武汉,都有很多杰出记者。大有可能的是:他们既跟进了,也调查了,甚至也为此写了稿,却并没有被签发。又或是,他们申报了选题,根本没有被批准。如果真有这样的事,还让人有几分欣慰。只可惜,到目前为止,并没听说。唉,艾芬已经把哨子发了出去,李文亮的哨子也吹响了一声。然后,接哨的人没有了,哨音消失在两大报业集团的欢歌与笑语之中。病毒毫不留情地蔓延和扩散,医护人员一个个倒下,而我们的报纸,满是彩色,笑脸,红旗,鲜花,欢呼,一张接着一张。就连我这样的老百姓都已闻讯新病毒感染厉害,从元月 18 日起,开始戴口罩出门。而媒体呢?元月 19 日,报道万家宴,元月 21 日,报道省领导参与大型联欢会。每一天都误导着百姓沉溺于盛世,却无一句提醒:新冠毒魔已然张着大嘴,走到了你家门口。回想起整个春节一直到方舱医院建成这期间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以千而计的悲惨人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良心发现:惭愧自己放弃了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东西,即本该有的使命和本该尽的职责。而作为最该提醒市民而非误导市民的两大媒体老总,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引咎辞职?
长报有个 W 姓的记者说,方方就只会“妄议”。瞧,别的学不会,这个词学得真快!那我今天就索性再“妄议”一次。
3 月 15 日
继续大晴。天空明亮,总会让人心情愉悦。前几天,同住文联大院的姨侄女,给我送来一些面点,包子烧麦什么的。吃了两天,觉得太理解北方人为什么特别愿意吃面食了。因为吃面食实在是很方便。面食的半成品很多,稍微加工,便可饱腹。比起做饭做菜,又方便又省事(顺便告诉在微博上那些严厉质问我为什么武汉不允许出门,我却可以到文联拿东西的人:我家就在文联大院内哦,这就跟你可以到小区门口拿菜一样。统一回答了,就别再啰嗦!)。得幸我对面食还挺喜爱。这两天,大家都在聊做饭麻烦的事,做完饭后,还要收拾厨房。而以前,叫个外卖,吃完饭盒一扔,啥就解决了。
今天我的朋友 JW 传来她弟弟李先生写的文章。李先生有两个朋友都是老年合唱团的。在武汉,很多退休老人都会参加一些文娱活动。尤其我这代人,青少年时代在“文革”中度过,那时各学校都有文艺宣传队,所以能唱会跳的人特别多。现在,退休后,人清闲下来,这些艺术细胞又全都调动了起来。每逢节假日,老年朋友们,非常活跃,到处演出或是聚会,一轮又一轮,这是他们很享受的晚年生活。今年,也同样如此。但是,来势凶猛的新冠病毒,却将他们中很多人击中。李先生写下了他对两位朋友的怀念。文章的第一句便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包杰和苏华健这两个身边的朋友,在这个新年,生命会戛然而止。”
在武汉,有个很让人感动的故事:儿子病了,九十岁的老奶奶担心其他家人被感染,自己独立照顾在医院门诊部等待床位的儿子。老奶奶守了儿子五天五夜,终于等到床位。却因为病情加重,儿子住进了 ICU。这位名叫徐美武的老奶奶,找护士借了纸笔,给儿子写了一封信。信曰:“儿子,要挺住,要坚强,战胜病魔。要配合医生治疗,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以便恢复。如果血压正常,鼻孔吸氧,请求医生。忘记给现金,托医生带上伍佰元,可托人买日常用品。”当时读到这封信的人,无不落泪。这就是母亲啊!哪怕儿子已经六十多岁,但在母亲心里,仍然是她的孩子。这个儿子就是李先生的朋友包杰。遗憾的是,这封信包杰并没有看到,他第二天便与世长辞,丢下所有亲人,还有他坚强的令人尊敬的老母亲。
李先生说:“省黄埔军校同学会所属的艺术团开始为春节联欢准备节目,包杰因为也是黄埔后代,经人介绍,来到了艺术团。包杰一来,就显得很突出。他嗓子很好,声音有训练,唱得有感情,所以没两天,大家就公推他担任领唱。今年元月 17 日下午,省黄埔举办春节联欢会,他圆满完成了领唱任务。当时,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包杰在元月 18 号又参加另一个联欢活动,在那里他被感染。“同时感染的有三人,其中有两人罹难。”
武汉市还有另一个民间合唱团,叫“希文合唱团”。它成立于 1938 年,最初由希利达女中和文华中学师生组成。改革开放后,老人们又重组“希文合唱团”,成员不再只是这两所学校的人,已面向了全社会。希文合唱团在今年元月也有不少活动。李先生说,他和华健都是男高音部的,关系密切。“元月 9 日,希文合唱团部分团员在范湖唱歌聚餐,这是我最后见到华健。”又说:“他平时在群里很活跃的,现在泡都不冒一个,我与朋友打电话他不接,微信也不回,大家都觉得反常,感觉不妙。”此后,苏华健便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直到讣告传来。苏华健去世于 3 月 6 日。网上现在还能搜到“希文合唱团”的歌,有一支《牵手》,唱得尤其令人感动。或许都是过来人,经历过风雨,才能如此动情。歌中说:“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一首歌,唱成了自己的人生。
我老早就听邻居说,老年合唱团有不少人被感染。因为元旦和春节,一直都是他们演出活动的频繁期,而他们的年龄本来也属易感人群。李先生在文章中放上了包杰和苏华健的照片,两人虽已退休,却依然满脸英气。如果有预警,他们还会频繁参与这些娱乐活动,还会继续聚餐吗?这些六十来岁的人,以现在的生活条件,加上他们丰富的娱乐活动,再活二十年又有什么问题。“人不传人,可防可控”,致多少人走上不归之路。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自问: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为让自己生活得轻松,就可以不帮助他们这些枉死者追责吗?追责,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这几天的疫情,依然向好。整个武汉,每天新增确诊连续在个位数上。在只剩几个患者的情况下,人们出门以及复工的欲望便更为强烈。这些天,议论疫情的人越来越少,而议论复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封城,已有很多企业和很多家庭,承受不起了。时间过于长久,人们也过于压抑,政府理应有更为灵活的对策才是。好在,今天看到一些早已归零的地区,以点对点的方式,派大巴车送人外出工作。而武汉的公交,从明天起,也将正式为部分企业返岗员工提供通勤服务。这些都是大好消息。再不复工,再不开城,不是国家经济扛不扛得住的问题,是很多人家能不能吃得上饭的问题。
说说我自己这两天面对的事吧。
我的微博开封后,因为一直喜欢微博这种方式,所以每天的记录我都会发到微博上。但从前几天开始,突然遭到以千而计人数的叫骂。阵势很大,无厘头加下流。我也经历了从奇怪到愤怒的过程,及至今天,我已经没有了感觉。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们大多过来叫骂的人,根本没有看过我写过什么。他们只是听到某些人断章取义并且充满恶意的解读,然后就来骂了。他们为骂而骂,把骂人当作了游戏。当然,也有几个貌似讲道理的,可这道理只建立在他选择相信的谣言上。按照谣言的逻辑来讲道理,这就没理可讲。因为有些话又蠢又脏,太没看相,我拉黑一些人。今天下午,突然觉得让这些叫骂和议论保留下来也挺不错。
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些叫骂的人是谁,他们的头像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共同特点,他们来自什么吧或什么圈,他们共同关注的人是谁,他们经常转谁的微博,与谁互动,你可以像发现病毒的源头一样,发现感染源从哪开始,什么时间同步叫骂,什么人在背后鼓动、教唆以及组织,他们曾经还叫骂过什么人,他们最推崇谁,最服从谁的指挥,以及他们语言出处从哪儿来,与谁的语气大体相同,还有语言在叫骂中的变化,诸如此类。观察这样的一群人,会颇有所得。你甚至可以上溯七、八年,或许能找到当年号召学生们到网上发挥“正能量”的帖子,甚至,你可以发现被推荐给他们当导师的一堆名字。记得我曾经跟某部门的一位负责人说: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些人去指导学生呢?他们中有的人就是流氓呀。可惜,对方没有听。现在,当年的那些被号召上网展示正能量的人,被指导成今天的他们。走在人群中,他们很多人不坏,但是进到网络上,他们会无限放大自己的阴暗和恶。
网络有记忆,真好,而且这记忆很长久。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让我的微博留言成为一个观察点,可以留下这个时代鲜活的标本。在每个时代的记忆里,有美好的感动的内容,也有疼痛的悲伤的内容。但是,印迹最深刻的,一定是耻辱。给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耻辱的东西,很重要。这些一拥而上的叫骂和胡言乱语,记录着这个时代最生动最强烈的耻辱。未来的人,读到这些,会知道,在 2020 年,一场病毒引起的瘟疫在武汉蔓延,另一种瘟疫则以语言方式在我的微博留言中蔓延。武汉瘟疫的蔓延,导致了这座千万人的城市旷世未有的封城;而我微博留言下的瘟疫,则展示了这个时代如此鲜明的耻辱。
我,被封在疫区,作为受难者,记录下一些生活琐碎和感想,这日记多半留不下来。但是这成百上千人的集结叫骂,却会让我的日记永存。
3 月 16 日
天又阴了。但开花的春天,多彩多姿。色彩把阴郁切割成碎块,于是,你便不觉得那么压抑。远在江夏的邻居唐小禾老师发来我家门口的照片。迎春花开了,黄得很灿烂,而海棠盛开之后,开始零落。花瓣落了一地,与迎春花下垂的绿叶搭配一起,很有意境。唐老师家的红玉兰年年都开得特别好,茂密而热烈,路过时,那一树的红花,再颓唐的日子,也能叫它点染出喜庆。
今天的疫情与前几天没有太大差别。颇有一点在低位运行上胶着的感觉。新增确诊人数依然只剩几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重症病人,还有三千出头。方舱已全部休舱。只是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议论,说方舱休舱是为“政治休舱”,病人并没有好。但我印象中,前几天就说过,医院床位已有多的,没有好的病人全部转入医院,痊愈的病人则转入酒店隔离十四天。不知道这是否空穴来风,对此,我特意去询问医生朋友:你怎么看?医生朋友回答得很干脆:“肯定是谣言!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现在的政治是彻底控制疫情传播,彻底清零,积极救治住院患者。政治不会要求提前关舱。传染病是隐瞒不了的!这一重大是非问题必须相信政府!再大的胆也包不了天呀!急性烈性传染病不彻底控制必然蔓延,谁都隐瞒不了的!”惊叹号都是医生朋友打的,我相信这番话。病毒早已掀翻政治至上的桌子,及至现在,谁还敢再隐瞒?没有人愿意再现武汉一个多月前的恐怖场景。
很多人在微信群里转发严歌苓的文章,也有朋友转给了我。文章标题是:《借唐婉三字:瞒,瞒,瞒》。远在柏林的严歌苓同样关注并寄挂着武汉。好几年前,省作协主办过一次世界华人女作家会议,那年严歌苓也来了武汉,我们还请她去武汉大学作了一次演讲。那天我没去,听说会场爆满。严歌苓直觉好极,她抓准了这次疫情从初始而演变为灾难过程中最重要一个字:瞒。尽管后期控制得力,但拆解开整个疫情发展的关键点,你会看到“瞒”字无处不在。可是为什么要瞒呢?是人为故意,还是疏忽了?又或有其他原因?这个话题,先置后吧。可是,亲爱的歌苓,你的文章我看完了,很感动也很感慨。但我还没来得及转发朋友圈,它便被删除了。你大概也知道,在这里,瞒的兄弟是删。我们已被这个叫“删”的老兄折腾得痴呆麻木。真的不知自己在网上什么时候、因何原因违规违法,这件事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你。你除了接受,也只能接受。
今天让文坛惊愕的消息是:Llosa 的书全部下架。真有此事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读 Llosa 还是青年时代的事。那时的作家好像都读他。很多人都喜欢他那种行文的调子以及不拘一格的结构。但实际上他的书我读过的不会超三本,也就是最流行的那些。听到这消息,和很多作家一样,先是震惊,尔后愤怒,最终只有郁闷,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其实除了嘀咕几句,也没有可以说的地方。无论 Llosa 说了什么,他不是政客,他还是个作家。记得前几天看一篇文章,文中有这样一句形容作家的话:“写作的最基本、也是最高的使命就是为了战胜谎言,见证真正的历史,恢复人类的尊严。” 我甚至不知道这话是谁写的。Llosa 已经八十多岁了吧?我们又是何必。“瞒,瞒,瞒”三字来自唐婉和陆游的爱情故事,很多中国人都知道。这里就借陆游诗中的三个字吧,错,错,错。
今天得悉,前来援助湖北的医务人员,已经开始分批离开。但是,开城的信息,几乎没有。各种耸人听闻的东西,在网上乱传。谣言也相当多。无论这病毒有多么生猛,但比病毒更厉害的东西,已经冲到了它的前面,那就是:很多人活不下去了。今天,北京一位记者发给我一份湖北人的呼吁文字。它让我想起前几天听过的一个电话录音。重新看这份文字,我觉得其实它很客观,也很通情达理。其中提到的,是政府不能不考虑的问题。我将它主要部分,录入在此:
我对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你们防控病毒,我们普通平民百姓是非常支持非常配合的。但是关了这么多天,50 多天, 就算不健康也健康了。你们应该搞点对点的包车,你们政府咋完全不行动起来哩?
老这样天天在屋里耗着,你们哪怕说个时间,我们也有个盼头。3 月底,4 月底,都有个时间哩。现在完全没得时间,根本看不到希望,老这样在屋里待着。一天一天的生活费,一大家子人,哪个不是一家之主,挣钱养家糊口养全家?
一天到黑吃呀喝呀油呀盐,都是开销。当然,话说转来,吃了都是往肚子里装。但这是每天都得拿出来的开支吧。可以说我们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各大报刊媒体头条,看病例增加几多、减少几多。这么看来看去,就只有武汉这个圈,病情要重一点。但是,不一定要湖北所有城市陪着武汉一起耗呀,真的啊。
我 1 月 21 号回来的,你自己算我回来多少天了。天天在屋里待着,吃了睡, 睡了吃。关键还不晓得这个日子哪一天才能够结束才能够终止。开始说 3 月 1 号,然后说 3 月 10 号,现在 3 月 11 号了,又说 3 月 15 号,钟南山又说延期到 6 月底。
老这样搞,何时是个头?
你可以隔离,病的人要么样隔离,我们都支持都配合。你隔离的是病毒,不是隔离湖北人。还有,我们既然在屋里也是隔离,出去也是隔离,为么事不让我们出去隔离?我们出去隔离,14 天之后,当地政府检查是我们正常的,我们就可以上班,创造收入,正常运转。这在屋里老隔离,隔离到 5 月底、6 月底,出去又要隔离半个月,那今年还搞么事呢?哪个人的人生是这样浪费的哩?
你们上级部门,应该体恤民情,应该多多关注我们的诉求,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呼声,这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我们不是闹事,我们要生存,要吃饭,要喝水。你们也要想一下,站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角度来想一下问题。
哪个家庭没得负担哩?一天到晚,喇叭在楼下喊,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到什么时候呢?不要出门到什么程度哩?什么样的条件不能出门?什么样的理由不能出门?一天到黑都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一刀切。不能出门,反正就是不能出门。你们要想到,你们隔离的是病毒,不是隔离湖北人!把这点想到,想通,才能够把你们的文件精神贯彻下去。
再一个,百事贵。我可以跟你说嘞,瓜子 15 块钱一斤,你买不买?肉 32 块一斤,你买不买?黄瓜 7 块钱一斤,你买不买?土豆 7 块钱一斤,你买不买?包莱 8 块钱一斤,你买不买?你不买,你要吃;你买,你要掏钱。你没工作,哪来的收入呢?哪个为我们想一下子呢?
唉……
这一声长叹,满让人心酸。老百姓已经够配合够好说话的了,只是他们的生存问题,也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现在靠政府下大决心,使疫情得到有力控制。印象中,湖北好多地方都早已归零,但依然没有解封。以前上大学,老师讲现代派,讲到一部剧叫《等待戈多》,两个人等戈多,死活都等不到。现在等待开封,突然间有了等待戈多的感觉。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想,民生问题,可即刻摆上桌面了。很多事,其实可以同步进行,大可不必一个一个地排队去做。
今天是封城的第 54 天,一副扑克牌都打完了。
3 月 17 日
封城第 55 天。
天气晴好。出门倒垃圾,隔着杂树枝,可以看到坡下的桃花正在盛开。有点“灌木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桃出墙来”的意境。整个文联大院,除了没有人,其他一切如常。
今天疫情报出只有一个新增确诊病人。清零即在眼前。越来越多的重症病人被抢救过来,但他们要完全恢复,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希望他们继续坚持,尽管很辛苦,但也先活过来再说,后面的治疗再慢慢跟上。目前官方公布的湖北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数已达三千多人,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数字。疫情结束,安抚遗属的事,恐怕也非常紧要。纵观整个疫情过程,自国家倾力救湖北后,抗疫所采取的种种措施,相当有力也相当有效。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更多的好消息都在往外涌,朋友圈里到处都能见到传播。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除了武汉,全省各地市开始解封复工,大量员工也开始返汉。这个应该是最好的,也是我们最想听到的。真希望看到武汉重新恢复它嘈嘈杂杂、生机勃勃的场面。
其实在武汉,比企业更等不起的还有另外一批人,这不是一小批,而是一大批:那就是儿女在外的空巢老人和独居老人。平时这些老人的生活,完全靠保姆或钟点工照顾。每到春节,保姆和钟点工大多会回家过年,年后再来。这次封城,他们大多人不能按时返回老人家中,以致这些老人的生活相当艰难。前几天,我认识的曾先生跟我聊到他母亲的事。
武汉有家相当著名的店铺叫老通城。它的名号,在汉口,几乎无人不知。老通城的豆皮,也是最受武汉人欢迎的小吃。老通城创始人叫曾广诚。好几年前,省作协组织了一个文学项目,即邀请本地人写本土事。曾先生过来报名,他要写的书即是《汉口老通城曾家》。他是老通城创始人曾广诚的长孙。家族的往事,曾给他带去很多伤害,也给了他很多动力,他决定把这些过往写出来。我们选中了他的项目,曾先生呕心沥血,以三部曲的方式,完成了这本书的创作。前几天,曾先生告诉我说,他的母亲现在 97 岁了,住在湖北大学教工宿舍。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只有一个弟弟留在武汉。小区封闭后,也无法前往母亲住处。而母亲喜欢独处,此前一直由一个钟点工照顾,母亲的身体精神都相当不错。但是疫情将钟点工也隔离在外,无法前去帮忙。他们几个子女都急坏了。老母一人在家,她几乎不会厨房的事,也无法购买生活物资,集中配送她没能力参与,蔬菜就是送上门她也不会做。每天吃饭、做菜怎么办?药也快吃完了。而且她连手机、微信都不会用,有所需求怎么和外面联系?曾先生说,他们急得“电话都快打破了”。
所幸,湖北大学社区很快跟进服务。曾先生说,社区为她送去了一包蔬菜,但她不善下厨,送去的蔬菜解决不了她的困难。她只想要简单得一热就可吃的馒头、咸菜。于是,他又找社区求助,居委会连忙帮忙采购了以熟食为主的食品送上门,还联系了校医院的值班医生。校方和学校的同事、学生闻讯也都前去关心和帮助,送东西过去时,会等他母亲拿进屋后,守在外面听听还有什么需要。当隔着门听说母亲拧不开蜂蜜盖子、酱油瓶盖子时,征得同意,他们还会进门去帮母亲一一打开。曾先生说,他每天“与母亲通话,都能感到她声调愉快。母亲还迸发出学习热情,在电话中不厌其详地为我讲述屈原,李斯,为我补课,她告诉我她每天写一千字(创作),并给我念……”他母亲说:“他们又给我送了三次菜,我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关怀,这次学校真的很到位。”
97 岁!独自一人生活,还天天写字创作,从容度过封城这么多时日。多么顽强的老太太!令人尊重,更令人佩服。但从长远上来看,让老人家以这样的方式维持生活,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在武汉,依靠保姆和钟点工生活的老人,何止成千上万。他们更是迫不及待地等待照顾他们的人能早日返岗,甚至连我自己都是如此。昨天有个网友在我的微博下留言:“我所处的黄冈蕲春县,我这解封第六天,这两天已陆续安排务工人员定点包车返回工作城市了,湖北有些市也差不多这样,还有些湖北其他县市也在陆续允许私家车出省务工了……总的来说湖北整体封闭了这么久,现在也正在慢慢变好。”真是个好消息!我家阿姨是蕲春人,今天立即与她进行了联系。但听说,路还没开通,回武汉还得有几天。
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记录:湖北的医疗队今天陆续开始撤离。他们冒着风险在湖北最危急的关头,前来营救,每一个湖北人对他们都怀着感恩之心。四万多医疗队员,无一被感染,万幸!也让我们这些受惠者,长舒一口气。别情总是深似海。今天在朋友圈看到一个视频:医疗队离开时,不能出门的武汉人,站在各家的阳台上高呼,感谢你们!你们辛苦啦!再见啦!真是让人热泪盈眶。武汉各路人马,都以最高礼仪欢送这些白衣天使,是他们救了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人。据说湖北的襄阳市,记下所有援助襄阳的医疗队队员的名字,决定今后区域内所有 A 级景区和 25 家星级酒店向他们终身免费。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但我想“这个可以有”!甚至觉得:全湖北所有景区都应该对这四万多人免费开放。当然感动中,也有搞笑的事:四川医疗队出发湖北时,一位医务人员的丈夫在车下喊:赵英明你平安回来,我包一年的家务!现在他的赵英明平安回家了。马上出了一条视频说:网友们要监督这个丈夫做一年家务。大家看罢,笑坏。不知道他家是不是每天得搞直播。
这几天最热闹议论的是:海外游子们纷纷回国。有个段子说,中国打上半场,中国以外国家打下半场,留学生打全场。意指春节间,海外学子们都纷纷出国,现在中国疫情控制有力,连湖北都已安全,而国外的疫情却紧张起来,留学生又纷纷回流。其实,这段子并不准确,那时的留学生早已在海外。疫情期间,他们四处奔波,都忙着向国内援助物资,他们是出了大力的。现在回国,虽是实情,这个话,还是要讲清楚。有意思的是,好几个人都来问我: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觉得都是自己的孩子,将心比心,如果我有孩子在海外,我也会叫他回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英雄的。这件事,完全可以包容。他往家里逃,说明在他心里,自己的国家是可以依赖的。这不正是他的信任感和爱国心吗?其实,抗战时,有个词叫“逃难”。日本人来了,大量老百姓都向南逃跑。没有人会指责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留在当地打鬼子。逃难,是一个人的本能。有人留下来抗日,是英雄。逃难出去的,顶多不是英雄罢了,何况他们自己也会承认自己不是英雄,这就没什么可指责的。据说海外还将有十几万人要回。中国这么大,各省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就是。有病的,进医院看病,没病的,回家隔离,如此而已。只是,无论逃的过程或是回国之后,遵守规则却是必须。保护自己,应该要有不伤害他人利益作为前提,这也是常识。
刚刚看到高中同学在传一份关于解封的时间表:22 日滞留在外的人员可以点对点返鄂返汉。滞留在鄂在汉人员可以点对点离鄂离汉。24 日公交,地铁消毒,进行预演练,为恢复交通作准备。26 日,门栋解封,居民可以在小区内活动。29 曰,小区解封,居民凭健康码,工作证明,驾私家车,骑自行车,步行复工。31 日企业生产和市场经营逐步复工正常化。4 月 2 日重点商业场所正常化。4 月 3 日公交,地铁恢复营运,实行实名制乘车。4 月 4 日机场、高速、动车、国道正常化。同学转了这个帖子,自己留言说:“转发的,不知真假。”不管真也不真,都很鼓舞人心。显然,生活将陆续恢复正常。
以最真诚之心感谢读者。昨天的微信发不出来,二湘前后发了十几次,都发不出。后来发了一个不能留言的,也被封了。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于是她在“二湘的十一维空间”的公众号上,写下“我尽力了”四个字。仅此四字。结果意想不到的是:读者们把我昨天写的全文,用留言方式一段一段地贴了出来。真是让人惊讶,也真是让人温暖。
3 月 18 日
封城第 56 天。
大晴,太阳太明亮,一副直奔夏天的感觉。有阳光,而不潮湿,这是武汉很舒服的天气。其实我之喜欢武汉,气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武汉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个性。用武汉人的话说,夏天热起来热死,冬天冷起来冷死。春天有一段潮湿期,秋天则天高气爽,天天都是舒服日子。年轻时,我对武汉的气候还有点烦,毕竟怕热又怕冷。后来科技发达,生活质量提高,夏天有了空调,冬天有了暖气,春天可以油湿,而秋天则继续享受它的美好。这样一来,气候的所有缺点,都被人类的智慧所解决,而它的优点,也就更加突出。所以,我现在觉得武汉的四季相当好的。很多年前,我做纪录片,武汉热到四十度高温,但武汉的老人家说:必须得这么热!出大汗,排大毒,热透了,人才舒服。这话当时让我惊了一下。武汉的夏天,若哪年没到四十度,武汉人会有深深的失望:这哪像武汉的夏!
继续谈疫情吧。疫情自结束早期混乱而痛苦的阶段后,一天天向好,现在显然控制住了。走到今天,还有一个新增确诊。死亡人数尚有 10 个,疑似人数归零。武汉人急盼所有数字都是归零,那才是真正的结束。想来,这一天,应该不会太久。
下午与一位前线工作的医生朋友通了一个长电话。有些观点,我们不太一致,比方追责。医生朋友认为,现在谈追责恐怕就没人做事了。而我则觉得无论政府或是医院,都不至于这么脆弱。医院的能干人应该不少,政府中人才也多,可继任的也大有人在。现在抗疫已到扫尾阶段,大家对前期所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这正是复盘的最好时间。而追责,也是必须要做的,否则,怎么对得起逝去的几千亡者,以及更多有着痛苦经历的武汉人?这次疫情,我之前也一直说,是合力造成。从上到下,各种因素都有。这些因素每样一点,加起来就装了一大锅。现在,这口锅,大家都想甩掉。而我们要做的事,就是监督:你们不能轻易甩锅。各自的责任,各自承担。
医生朋友讲到了两件事,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在此记下,可供以后参考:一,医生朋友认为,医院的建筑有问题。通风条件不好,密闭空间,容易加重感染。据说这几年医院都盖有新大楼,为响应节能减排号召,在空间的处理上,并不适合医院。医生朋友说,记得 SARS 那年,深圳气候暖和,他的朋友在医院把窗子打开,空气流通可稀释病毒,感染人数减少很多。我没有查数据,不知道当年深圳是否如此,但我觉得他讲得也有些道理。只是今年的武汉,正是寒冬,好像也不太可能开窗,我也有点点疑惑。不过我想,医院的通风问题,尤其是急诊或是传染病科室,应该是很重要的问题。二,医生朋友认为,每年冬春交际,是传染病大流行时间。上一次 SARS 是,这一次新冠也是。那么,为什么不把开会的时间,改在别的季节呢?改在一个流行病少的季节?
医生朋友的这一想法真让我脑洞大开。不瞒说,我在湖北,从 1993 年开始参加两会。由省人大开到省政协,整整 25 年。我太知道两会前后各部门会处于什么状态。为保证两会顺利召开,所有负面信息媒体都不允许报道、而各部门到了那个时候,几乎也没什么人做事,因为领导都去开会了。这一次,同样如此。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市卫健委停报感染人数的时间,与省市两会时间几乎完全同步。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也不是故意而为,而是习惯性动作。这一习惯,甚至不是这几年养成,是多年就有。多少年来,各部门都会把相关事情压到两会之后再办,而媒体多少年来,为保证两会顺利召开,从来报喜不报忧。干部习惯了,记者习惯了,领导习惯了,百姓也习惯了。押后办理工作,压下负面消息,大多时间都没发生什么意外。毕竟,生活中琐事为多,没什么不能放几天的。如此这般,皆大欢喜,人人都有面子。但是,病毒却不客气,它会当场把这面子撕破。SARS 撕了一次,新冠又撕一次,会不会还有第三次?我有点担心。所以,在这里顺着医生朋友的想法,也给个建议:如果改不了两会时间,就改掉这个陋习;改不掉这个陋习,就改一改两会时间:让它在一个温和的不太可能有流行病发生的时间召开。其实这两件改起来都不是难事。
今天还有一件事我无法回避,估计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我的回复。就是有一个自称十六岁的高中生,给我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中有很多漏洞,以致无数朋友说,这显然不是一个十六岁学生所写,更像一个五十来岁的抠脚大汉的作品。不过,无论是也不是,我还是准备按十六岁学生的信来作回应。
我要说,孩子,你写得不错,充满着你那个年龄人的疑惑。你的想法很合适你,你的疑惑是教育你的人给的。但是,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无法解答你的疑惑。看到你的文字,倒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读过的一首诗。这首诗是白桦写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和剧作家哦。我读这首诗的年龄大约是 12 岁,这是在 1967 年的“文革”中。那时,整个武汉的夏天,都在武斗。就在这年,我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得到了白桦的一本诗集,诗集名为:《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其中第一首诗是《我也有过你们这样的青春》。诗的第一句:“我也有过你们这样的青春,那时的我们就像今天的你们。”我读这首诗时,非常激动,并且永远记下了。
孩子,你说你 16 岁。我 16 岁时,是 1971 年。那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我一定会豁出去跟他争个头破血流,而且他就是说三天三夜道理也说服不了我。因为我从 11 岁起,接受的就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教育,到我 16 岁时,这教育已经进行了五年。用三天三夜的道理来说服我,远远不够。同理,我也不可能解答你的疑惑。我就是说三年,写八本书,恐怕你也不会相信,因为你也有至少像我当年一样的五年。
但是我要告诉你,孩子,你的疑惑迟早会得到解答。而那个答案,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十年,或是二十年后,有一天,你会想起来,哦,我那时好幼稚好下作呀。因为那时的你,可能已是一个全新的你。当然,如果你走的是一帮极左人士指引的路,你或许就永远没有答案,并且终身挣扎在人生的深渊。
孩子,我还要告诉你:我的 16 岁时代,比你差远了。我连“独立思考”这样的词都没有听说过。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需要独立思考,我的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学校说什么就是什么,报纸说什么就是什么,收音机说什么就是什么。11 岁开始“文革”,到 21 岁“文革”结束,这十年,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从来没有过自己。因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只是一台机器上的螺丝钉。随着机器运转,机器停,我停,机器动,我动。这状态,大约也像今天的你(而不是你们,因为现今 16 岁孩子中很多人相当有独立思考能力)。幸运的是,我的父亲说: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全都能上大学。父亲说那番话的样子我还记得。所以我在当搬运工的时候,一心想实现父亲的遗愿,于是我考上了大学:中国最美丽的武汉大学。
孩子,我经常为自己感到庆幸。虽然我的少年时代接受的尽是愚蠢的教育,但我却在青年时代得以进入大学。我在那里,如饥似渴地学习和阅读,与同学们一起讨论非常有意义的话题,并且开始了我的写作,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了要独立思考。我还有幸地遇上了改革开放,更有幸参与了整个改革开放的全程。我看到结束“文革”浩劫的中国,从那样落后的状态,一步步强大。可以说,没有改革开放,几乎就没有今天的一切,包括我写这份公开的日记以及你给我写这封公开信的权利。这一点,我们都要庆幸。
孩子,你知道吗?改革开放的前十年,几乎是我自己和自己斗争的十年。我要把过去挤压进我脑子里的垃圾和毒素一点点清理出去。我要装入新的东西,我要尝试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我要学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当然,学会这些,是建立在自己的成长经历、阅读、观察和努力的基础上。
孩子,我一直以为这种自己与自己的斗争,自己给自己清除垃圾和解毒的事,只会在我这一代人中进行。意想不到的是:你和你的一些同伴,将来也会有这样的日子。那就是,自己与自己斗争,把少年时代脑子里被灌入的垃圾和毒素,清理出去。这个过程,倒是不痛苦,每清理一次,就是一次解放。一次次的解放,会把一个僵化麻木带着锈迹的螺丝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孩子,你听得懂吗?现在,我要把这一句诗送给你:“我也有过你们这样的青春,那时的我们就像今天的你们。”
3 月 19 日
封城第 57 天。
今天终于盼来我们天天等待的好消息:武汉新增确诊归零,疑似归零!医生朋友的信息,显然也很兴奋:“终于清零了,三个零!疫情已经控制,境外输入可控,现在主要就是治疗。”
同时,今天也看到湖北官方欢送出省的劳务大军,并呼吁全国人民善待湖北人!是的,请善待湖北人。被感染的是病人,而不是所有湖北人。几千万湖北人,为了疫情不被扩散,被困在家近两个月,他们所承受的压力和所克服的困难,外人难以体会。而湖北人在这场灾难中的克制和隐忍,对整个中国疫情控制做出了最大贡献。所以,这里要多喊几声:请各地朋友,善待湖北人,善待这些为你们的安全作过奉献的人们。
(当日 19 时 40 分,载有 551 名湖北籍务工人员的入粤返岗复工专列从湖北荆州出发抵达广州。这是自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首趟从湖北开往广东的务工人员返粤复工专列。 图/新华社)
下一步,该来轮到外地人回武汉市了吧。于我个人而言,无论是阿姨或是钟点工,我已经太需要她们赶紧回来了。两个月,我家需要做一场比较彻底的卫生。家里的老狗,已经又脏又臭了,它的皮肤病,也已复发。而我自己的手烂了,有裂口,不敢给它洗澡。宠物医院什么时候可以开门呢?每天放狗到院子里,我都劝它说,再等几天哦,很快你就会舒服了。百业待兴,我们继续等。
像往常一样,起床后,边吃饭,边看手机。很意外,昨天有个“高中生”给我写了一封公开信,今天则看到他家各路“亲戚”出马,纷纷给他写公开信(他家的“亲戚”真是太多了!)。当然也有其他写信人,比方大学生、初中生、小学生。有几篇,我真的是没有忍住笑,而且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今天清零,也特别适合大笑。易中天学长说,今天是全民写信日。这话说的,也让我笑喷。
李文亮的调查,今天也出了结果。这个结果,大家是否接受或是满意,我不知道。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李文亮死了,他的微博成为人们的哭墙,无数的人都会永远记得他。大家知道他不是英雄,他的生活,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他做的事,也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内。但我们记住他,并尽可能帮助他的家人,就好了。那个结果,真的无所谓。而我们的纪念,说到底是在纪念我们自己,纪念我们有过的这段经历,而这经历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他叫李文亮。不过,年轻人会比我激愤。下午,一个年轻人给我留了一个言: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中南派出所头上,就是一口锅。就像看到那些给“高中生”的回信一样,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我还是想说,可能真的有些复杂。而那些复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弄清楚的。有些事情就留给时间吧,虽然我也不知道时间是否有用。
武汉近些日子,虽然仍然禁止出门,但人人都知道,它基本上是一个安全城市了,固然人们一直说,还需要保持着警惕,其实心理上却已放松。无论城市的现实,或是百姓的心态,与一个多月前相比,都是天差地别。相信我们的生活也很快会回到以前的节奏。封城是紧急刹车式,但开城恐怕会是慢慢滑行式。我想,我也不必一定要守到某位领导宣布“明天开城”才停止记录。或许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城门业已打开了一条缝,正在缓慢地过渡到完全打开的程度。所以我前几天就跟二湘说,我准备写完第 54 篇,就不写了,刚好一副扑克,算是牌打完了。只是没有料到,昨天刚好是第 54 篇。我不回复那封已经“10 万+”的“高中生”公开信,简直不太可能。于是,丧失了说结束语的机会。现在,我在想,我到哪一天停止这份记录呢?
顺便说一下:我的文章,在微信上,一直是通过二湘的公众号帮忙转发。原因特别简单,就是在我微博被封的那天,又遇上李文亮去世。我失去了唯一的公共平台,又不会弄微信,平时经常看二湘的微信公众号,由此转而向二湘求助,问她可不可以帮我发一下。作为同行,二湘马上同意了。那时候,我除了知道二湘写小说外,对于她的其他事,几乎一概不知,也从未谋面(当然,到现在也没见过)。后来看到有一篇介绍二湘的文章,我才知道她的基本情况。简而言之,这件事,就是一个会用公众号的作家,帮助另一个年老的不会用公众号的作家发文章。被一些阴谋论爱好者,几乎当成一件重大的阴谋。我特别感谢二湘的帮助,真心欢迎二湘有机会来武汉玩,我请吃鱼。武汉的鱼真的很好吃,而武汉做鱼的高手也非常多。
再扯几句闲话吧。想起很多年前,我上大学时,我们有个文学社,经常会讨论一些文学话题。讨论来讨论去,根本达不成共识。后来我有点不耐烦,背地里给这些讨论题取了个名,叫“老三篇”。这三个话题是:歌颂与暴露问题,喜剧与悲剧问题,光明与黑暗问题。其实就是说,我们一直在讨论,文学是不是只能写歌颂文章,只能写喜剧,只能写社会的光明面。而暴露了社会问题、描述了人间悲剧以及写了社会的阴暗面,就是反动作家。那是 1978 年到 1979 年的事。在没有结论的前提下,不知什么原因,大家也不谈了。后来,年级还搞了一次大讨论,即“文学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好像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时间慢慢过去了,我毕业,我工作,我成为职业作家,有一天发现,别说我们当时的同学,就连整个文学界,在这些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你都可以写。重要的是你写得好不好。所以有时我在演讲时,也说,很多问题,不用讨论,时间会给予答案。
而这一次,我突然发现我错了。尽管 42 年业已过去,时间却并没有给出答案。我们的文学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这些问题上。那些对我的无数叫骂,不就是因为嫌我在这场灾难中,没有歌颂,没有写喜剧,没有写光明面吗?这种轮回,想想也蛮神奇。
写到这里,朋友转来“察网”上一篇文章,名为“一部恶意满满的《封城日记》”,作者叫齐建华。我在这里先要发一声警告:齐先生,你骂我没有问题,但你涉嫌造谣和构陷了。我建议你自己最好删除并公开道歉。如你不删除不道歉,我将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包括“察网”,你天天发表骂我的文章,都没问题。但你刊登齐建华这种公开造谣和构陷的文章,不管你有多大的背景,不管有多大的官为你撑腰,不管你的后台有多么强大,我自然是要连你一并告的。中国是法治社会,我容你们恶意骂我,是我的宽容,毕竟这只是你们的品质问题。但如造谣和构陷,则涉嫌违法。在此,特提醒“察网”和齐建华先生:请自己搞定自己,不然法庭上见!
君不见,武汉马上开城。我虽已退休,但是打场官司的精力还是有的。
3 月 20 日
继续大晴,气温到中午已高达 26 度。家里的暖气还没关,发现里外温度都差不多了。开窗透气时,意外发现院子里飞来几只喜鹊。它们在门前的香樟树和玉兰树上跳来跳去,有一只还进到我家门口,喝石臼里的水。看得人很是欢喜,心想,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呢?
疫情好像没什么更多的话要说。依然归零。我们希望这零一直延续,直到十四天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出门了。只是,网上有一些其他信息,很扰人心,并且传得很广。一个是:同济医院确诊二十多例病人,不敢上报。我将这信息直接发给两位医生朋友。一个医生朋友说,这是误解。现在出院的病人多了,就把剩下的病人归入几家定点医院。那不是新增的,而是转院的。另一位医生说得更干脆:“严酷的制度,要么说真话,要么下课。”
另有一个帖子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说的是一位病人出院转阳,却很难住进医院。这事又引起不少人恐慌。就此,我又一次询问了两位医生朋友。一位医生朋友说,是有复阳的,但非常少。另一位医生朋友的第一段话,与上位医生差不多,但他对具体情况更为了解。说是,因为定点治疗新冠肺炎的医院已经调整,帖子中的那位病人跑错了地方,去的是非定点医院。后来找到熟识的领导,那家医院还是给予了接收。医生朋友强调了两点,转阳的病人是有的,非常少,有一种是没有任何症状的,并不传染;此外,所有病人医院都有追踪,只要身体出不妥,一定要去定点医院,不存在不接收的问题。我没有去核实医生和病人的说法是否有差异,只是如实照录。
不过,对于武汉人来说,无论感染过或是没有感染过,此刻的心理都比较脆弱,神经也容易紧张。定点医院调整的信息,建议以最醒目的方式告知大家。有任何调整,及时更新;而对于病人,如果觉得身体不适,也一定先查清楚哪些医院收治新冠肺炎,哪家不收治,千万不要跑错医院,白白受罪。无论如何,深更半夜在外面奔波求医几个小时,想想都是件痛苦的事。
中心医院再传不幸的消息, 医院伦理委员会成员刘励女士因感染新冠肺炎,于今日上午不幸逝世。这是中心医院去世的第五个人,不知道医院的主政领导怎么还能坐得住。
昨天有很多人给某“高中生”回信。回信的事似乎延续到今天。而今天还有一封名为《几名高中生给另一位高中生的信》,我起先没有在意,以为是一些公众号写着玩的。没料到,一个朋友说,这是真正的高中生的回复。这才让我惊讶了起来,找来认真读了一遍。始知:高中生与“高中生”居然有这么不同。不同的不仅是文字,还有境界。文中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要在此引用:“我们倒是想说,很多时候问题并非在于过度关注黑暗,而恰恰在于我们过度热爱光明了——乃至让这种强光损害了我们的视力。”我想说,原来孩子们真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弱呀。他们其实是很有独立思考能力,并且也很有观察力的。在许多问题上,甚至比大人想得更深更远。
昨天本来在写当年文学话题的论争,写了一部分,看到“察网”上的文章。于是,转了话题,并当即请律师进行了取证。今天中午,好多信息传来,说那个察网上那个齐建华把文章删了。哦,知道自己违法,删除也算认错,我会考虑是否原谅。下午有人说,上海某个极左不服,哭着闹着说,她不敢告哇她不敢告。这话说得有意思:那你别删呀!
本想今天延着昨天的文学话题,继续谈当年和现在。突然,又收到朋友转来的文章,只好再次中断。好在文学是个冷话题,早谈晚谈都无所谓。
北京大学张颐武教授亲自出山了。大牌哦。是围攻我的那帮家伙们的撑腰人物?或是带头大哥?我不能不重视。听说张教授是在微博发的文章,我也没有顾得上去原址看。就把朋友转来的文章,摘录一段在此,权当记录。
张教授说:“有个专门写疫情日记的作家,现在到处批评质疑这些写作的人,说他们如何阴暗,暗示他们受人指使,有个什么匿名的高中生如何愚昧等等。坦诚地说,为什么人们对她的这些写作不信任,就是由于在疫情严重的时期在日记中用描写的手法,用纪实的文字抛出的那个殡仪馆一地手机的照片,这据说是被医生朋友发给她的照片。这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传播,也是日记最引人瞩目的事情。
大家在质疑这件事,在问是否有这张照片,就一直根本不敢面对,推三推四,到处说有人想迫害她。但其实最关键是作家应该有最起码的求真之心,不能丧失做人的底线,不能用编造来欺骗天真相信她的读者,而且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这么关键的事情上面的编造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是没有良知的,是一个作家一生永远的羞耻。”
看张教授的文字,我是知道他是没有看过日记的,莫非看的是有人专门提供的摘要?而且是按他的口味提供的摘要?像这句“有个什么匿名的高中生如何愚昧”,这话显然我是没有说过。还有,张教授说:“为什么人们对她的这些写作不信任”。张教授所说的这些“人们”是多少人?就是围绕着张教授身边的那些吗?张教授就没有看到信任我的人是多少?如果按张教授的方式作论断,那我差不多没有看到一个信任张教授的人哦,无论文坛,或是学界。而且,还有“用编造来欺骗天真相信她的读者”这样断然的语言,张教授是不是也编造得太生猛了一点?不过,张教授编造一向很猛。夸赞周小平是中国的如何好青年时,张教授用的也是非常生猛并且还相当热烈的言词,夸得好像周小平比张教授更适合在北大任教。其实张教授喜好按自己的萎琐之心揣测他人,亏也是吃过的。当年张教授揣测一位著名作家的小说是“模仿”,不也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吗?
而照片的事,我已经在另外一天的记录里,说得很清楚了。可惜,张教授没有看我写了什么。其实张教授大可到武汉了解一下当时的真实情况:了解当时的每日死亡人数有多少,了解尸体由医院到火葬场的流程,了解死者的遗物去向,了解医院和火葬场当时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了解锂电池不能烧但也来不及消毒时的处理方式,甚至还可以了解全国有多少家火葬场前来支援武汉,诸如此类。这些话,我只能说到这里。张教授以及各位愿意理解就理解,不愿意理解,你们随便。照片我相信有一天大家会看到,但不是我拿出来,是照片的主人拿出来。我是真的建议张教授亲自到武汉来实地调查,当然,顺便说一句,这些事都是发生在早期阶段,并非后期,也非现在。张教授了解到真实情况后,再来斩钉截铁地作出结论恐怕符合北大的水平一点。那样,教起学生来,家长们多少也会放心。
今天就到这里。我还要重复一句:极左就是中国祸国殃民式的存在。改革开放如果毁在了这些人手里,是我们这代人的耻辱。来吧,是把你们所有的招数都拿出来,把你们背后的大牌都喊出来。你看我怕不怕你们!
3 月 21 日
封城第 59 天。这么长时间了!
昨天那么大的太阳,今天突然就阴了。下午还下了点雨。这时节的春雨,对于院子里的树以及花,都还是很需要的。前两三天,武大樱花盛开,树下空荡无人,估计是记者拍了一些照片,同学群里便都在传。没有人时的樱花道,真是美得无可挑剔。
天暗得厉害,傍晚去文联大门拿快递,春雨纷纷,没打伞,感觉相当舒服。返回时,走到家门口,雨瞬间就下大,晚一步也会淋着,真算侥幸。
疫情看上去稳定,但人心似乎不太稳。大家害怕得过新冠肺炎的病人复发,害怕有人为了“零”的不突破,而刻意不报。尽管我问过医生朋友,医生朋友也给了明确回复,但我在网上仍然看到许多人的紧张。这款病毒诡异,狡猾,具有很多的不可知和不确定。人们非常害怕,尤其武汉人,亲眼见到前期阶段太多悲惨,内心深处的恐惧还潜伏着。但是我想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保持理性。慌乱最没有用,武汉早期的惨烈,在某种程度上也与人们的惊慌有关。稍有发烧,全都奔去医院,导致有些人本不是新冠肺炎,反而在医院被感染,也导致医疗系统几近崩溃,致更多的人死亡。
所以,疫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很平稳,不需要惊慌了。医院已有足够的治疗经验,无论是感染又或复发,都不用太紧张,治疗就是。平时我们也从来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也经常得病,像平时一样,得了病就去治,最多耽误一点时间而已。冬春之际,本来也有流感,也同样传染,大家不都活得很好吗?上海的张文宏医生说,这个病的死亡率低于 1%。既然如此,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死,感染上也不必恐惧,方舱医院的病人们不是在医院又跳又唱吗?出院了也都欢天喜地,跟别的什么病似也没多大差别。
话说回来,我也很难理解对 0 的追求。0 个和 1 个,之间到底有多大差别?我觉得无论官方或民间,就不必把这样的极小差异,太当回事。平时我们也有别的传染病的。大家保持警惕,生病有地方治疗,就可以。难道,0 个我们就可以开工,而 1 个,就影响了我们开工?我们把这 1 个,送进医院隔离起来,不就结了?大可不必非要追求 0 的完美,有时候,这样的完美很不现实。
在新冠肺炎的预防上,我会相信上海张文宏医生的判断。他说,这个病真的可以防。要采取有效的个人防护,保持社交距离,然后洗手,再加上戴口罩,这三点都采用。而且张医生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到哪个人这三点做得特别好还被感染的,这个可能性很小。”我很认同这个观点。段子手说,啥都可以送给湖北,就是张文宏医生不能送。上海人为什么这么信任张医生,想来他说的话,都已经过了验证。而据说,日本疫情控制做得很好,很大程度是因为日本人的卫生习惯非常好。说真的,走遍全世界,没有哪一个国家有日本干净,所以,日本人长寿。说来说去,讲卫生是可以防治住很多病的。
疫情以来,关于“爱”,关于“善”,已经不那么空洞了。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真善和真爱是什么。只是很可惜,还有些人,就是会喊,真要他们做的时候,你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我们习惯对那些虚幻的概念,狂热地表达爱并展示善,可一旦具体化,不要说狂热,就是一点点温度都触摸不到。这几天,透过视频,看到一些人对奔千里而归国的同胞,进行羞辱和谩骂;也看到一些人,对外出务工的湖北人,进行激烈抵触,真是让人有不可思议感。为什么就不能拿出爱国的热诚来爱这些人呢?
记得疫情刚刚在武汉发生时,武汉人的医用物资匮乏至极,而海外同胞们,几乎全力以赴,差不多把他们当时所在国的货架全部扫空,就是为了支持和帮助武汉渡过难关。而当他们有了困难,回奔自己的家时,居然却有那么多人站出来叫骂。转瞬间的翻脸,让人看到人性的极恶。还有,湖北人,为了疫情不致蔓延,承受着重重困难,那么克制地让自己困于家中五十多天,当他们重新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地时,却要经历层层的抵制。我们有那么多气势宏大的口号,那么多的文件,临到跟前,这些口号和文件,都跟空气一样。在这两件事上,政府倒是对同胞们回国、对湖北人出省境务工给予了大力支持,而民间一些人却弄得不依不饶,也是怪哉。
另外还有些事,需要记录:各国都在给百姓发钱!那些消息,网上传得很疯,而那种发钱的力度,真的很让人羡慕。于是有人在询问,中国发不发?湖北发不发?今天看到一份建议,说湖北应该发一些代金券,以让疫情之后的百姓可以到市场购物,促进市场销售,保持市场活力,这样可更快地恢复元气。我看留言中,好多人赞同这个建议。在武汉,听说也有一定措施,比如对于弱势人群。来自扶贫办的信息:“为最大程度减少疫情对贫困家庭收入的影响,针对全市低保家庭、低收入家庭中的城市、农村灵活务工人员,因疫情影响不能外出打工,导致没有收入,按全市现行的城市、农村低保标准(城市 780 元/月、农村 635 元/月)的 4 倍,给予一次性临时救助。”跟我们看到的他国相比,差距有点大,但是,有比没有好。再说,没准大头在后面呢?
疫情至此,医院开始慢慢恢复门诊。但是否已经恢复如初,我不了解。实际上这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平时,这些医院,也都人满为患。而近两个月,所有的急性或慢性的病人,都在为新冠肺炎克服自己的问题,在等待。这种等待,几乎都是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前提的。比如,要化疗的癌症病人,再不化疗,情况会怎么样?要动手术的病人,手术延误,是否会发展到动不了的地步?如此之类。
一个朋友转给我一封信,写信人讲述他妹妹的经历。说他妹妹以前每天都出去打太极拳,在家宅了五十多天后,突发脑卒中。叫了 110,却到处没医院收,好容易辗转送到某医院,却要先查是否新冠肺炎。待得出结果,排除新冠肺炎后,业已耽误了最佳时间,一周后去世。写信人说:“我要急着把事情说出来,一方面是发泄心中的悲愤,更重要的是警示武汉的当权人,正常的医疗秩序要立即恢复,正常的公交秩序也要恢复,应该防控和秩序两手抓,要不然会寃狂死更多人!我弟媳的母亲胆管癌疼痛不能进食无医院收治,打无数个 110、120 没人接电话,年初二早晨活活地痛死。”他说:“真是可恨新冠的全城蔓延,可恨武汉卫健委对疫情不透明不公示,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封城之前那些无作为的领导心中完全无数,封闭快二个月了对众多老龄慢性病患者,癌症,以及急症患者完全无应对措施,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些都是原话,连标点符号都是。
身边的人,连连去世,的确是很恐怖的经历。求医无门,成为急症或慢性病人现在面对问题,非常现实。我把这个问题,甩给了医生朋友。我说:“是不是所有普通病人前来看病,都要先查血,看看是不是新冠肺炎?然后才能看其他病?”
医生朋友说:“接待非新冠病人就诊,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医院设立了两个缓冲区。如果仍然怀疑有新冠肺炎的可能,收到隔离病房,如果排除了新冠肺炎,收到缓冲病房。每个病人我们都查核酸、胸部 CT 以及抗体。如果需要家属留陪,留陪家属查胸部 C T 以及抗体,排除新冠肺炎才能留陪。对于心肌梗死、脑卒中的患者,我们的神经科医生和心血管医生直接到急诊抢救,不等新冠肺炎检查的结果。”可惜,写信的那位朋友的妹妹,没有能等到这个时候。
医护人员也自有忧虑,在目前,疫情尚未完全稳定时,对于病人是不是感染者,也心有疑虑,毕竟那么多医护人员的倒下,他们也有创伤和恐惧。这里似乎存在个死结。医生朋友说:“不排除新冠肺炎,住院以后导致其他的患者感染,我们的责任更大。武汉封城五十多天的成果就会毁于一旦。”看,这个问题,也相当严重。
医生朋友还认为,医患关系马上又要紧张起来,为什么?因为增加的检查,也将花费病人不少钱。医生朋友说:“为什么新冠肺炎救治大家很满意,因为政府买单了。对一个贫困的家庭,1000 块钱就是一个巨大的消费。查这几项将近 1000 块钱,也不是马上就能住院,这样会导致怒火发到一线的急诊科医生身上了。现在患者在急诊就诊,算是门诊,武汉市只有住院才能走医保报销。在急诊的这一部分钱,目前是患者自己垫付。如果政府报销,我们多半不会挨骂。患者自己垫付,医生就可能会挨骂。”还有,医院的人手不足的问题,也明显存在。“疾病初期,医务人员被感染了好多,大多还没有完全康复,大部分还居家在疗养。”
百姓之艰辛,医生之委屈,都摆在面前。眼下的严峻,一点不亚于新冠病毒嚣张时期。所呈现的问题,解决起来似乎也蛮棘手。还是指望行家们向政府建言献策,共同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式。比方,无论得什么病,凡与新冠肺炎有关的检测,一律即时免费?
3 月 22 日
封城第 60 日。难以想象的日子。
昨晚的雨下得还不小,但今天,天色又明亮了起来。无疫情小区逐渐内部开放,今天听到窗外有小孩的笑声,真是久违的声音。外出小区也被允许,只是需要控制时间。去超市购物,也建议错峰。比方老年人上午购物,年轻人下午购物。连排队距离也给出相隔 1.5 米的建议,诸如此类。活动的空间,正在慢慢扩展。沉寂了两个月的武汉,开始松动、透气,嘈杂之声将回归大街小巷。尽管恢复到以往的生机勃勃,还需一段时日,但只要有出行机会,也很好的呀。
开城的通知虽未正式下达,门缝却已经越来越大。省内、省外人员返汉指示,也已下达:“按照‘谁主张、谁申请’的原则,即申请、即批复。省内人员凭健康码‘绿码’通行,不附加其他手续。省外人员拥有外省健康码的,在进入武汉市境内防疫卡点时 ‘亮码通行’,即只需查验健康码、测温正常即予放行,不得要求另行提供健康证明(确实无法申领健康码的除外)、流动证明、流入地申请审批表或接收证明、车辆通行证等。”非常令人高兴的信息。我自己的艰难日子,也将结束。家里老狗的皮肤病发作,也与宠物医院约好,明天送去治疗。真是天已大亮的感觉。因我自己时而需要看病,为此也了解了一下医院情况,比如我常去的中南医院。虽然日常门诊尚未恢复,但急诊已经正常进行。当初中南医院也有不少医护人员被感染,现在也大部分好转。
下午在院子里打扫,住在旁边一栋楼的同事家孩子小 Y 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跟他们几个志愿者聊一下。我婉拒了聊天,毕竟杂事太多,实在没有空。于是他顺便说了下他们的志愿者团队。与小 Y 互加了微信,看他们的资料,始知武汉有一个叫“影子梦之队”志愿者团队。从封城第一天开始,就在为城市服务。团队固定人员均为武汉各层面的普通人,现在他们落地的主要任务是为城市小区免费运送爱心菜。我很惊异地听到,他们今天把一批医用物资寄向加拿大。当初我们陷入困境时,海外华人,几乎遍扫当地医用物资,寄回国内。现在,我们局势转缓,物资也有富裕,国内的年轻人们,也开始向外捐赠。只是转出的渠道似乎不太通畅,不知道是否可以像当时输入一样,也可让国内富裕的东西转赠出去。
目前,武汉疫情向好,医院的主要任务是治疗重症,新增一直为零。尽管此说颇有争议,但实情我不得而知。只是此刻,中国以外的国家,陷入疫情深渊之中。今天医生朋友告诉一个信息:“五百个中美华人医生建了一个大群,涵盖了小医生到大咖。”参与者多是一线的医生,他们将对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归纳整理,总结出来,也会组织经典病例讨论,加深全球同行对新冠肺炎病例的理解!医生朋友说:“中国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全世界都可以借鉴。我们给他们一点帮助,他们对华裔中国人的仇恨就少一点,化干戈为玉帛。”又说:“哈佛附属的麻省总医院的方案,我就是在群里看到的,美国还真是高水平。”
这是我今天最感到惊喜的信息。病毒是全人类的敌人,大家只能携起手来,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才是最重要的。全球医生可以通过网络,共同讨论哪一种药物更有效果,相互沟通什么样的治疗方案最合适,疫情期间最重要的事应该是什么,诸如此类。这是人类的大善。尤其武汉的医生,经历了从松懈到几欲崩溃,再到摸索出经验这样的一个过程,是会比别人有更多体会的。他们向外传达自己的经验,最是可靠。我觉得这些医生这个群体太了不起了,真是有大爱仁心。我的这位医生朋友平时给我印象是有一点点反美的,但此时,当他与所有的同行一起来共同对抗疫情时,他的这种情绪似乎明显在消减。多么好!
到了现在,普通百姓的生活又怎样了呢?昨天跟小哥聊天,他又传了小嫂每天记录的一些日常生活。先前的购物已经改成了其他,这里记录的是关于看病的事,共两条。
一、3 月 18 日:昨晚 Z 牙疼,半夜起来抹了些止牙疼的药水,只是稍有缓解。早上起来除了再抹药水以外,还含过漱口水,但情况仍然有些严重。好在稳住心态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并非牙齿的问题,而是牙龈有一小块溃疡。我想起来有一种治疗口腔溃疡的喷剂,赶紧让他微信联系药店,结果很顺利地买到了喷剂和清热解毒的中药口服剂。微信付款后,我便很快赶到小区西门口,接到旁边店家从围墙栏杆之间递进来的药。好方便的感觉。拿到药,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要知道现在去医院看病是相当困难的,首先出小区难,第二进医院难。这个时段最害怕发生的,就是 Z 这样的重症级慢性病人突发任何必须进医院的病。
不过去西门口取药的过程相当享受,因为一个来回,足足顺道晒到 5 分钟太阳,好稀罕啊!今天两顿正餐都是流食,但腊鸭萝卜汤,皮蛋之类的足以保证吃饱,也够营养。买回来的药,喷剂用的较频繁,几乎过两小时就喷一次。口服药下午至晚上就喝了三次,明天才会按照说明一日三次。好在是中药,最初服用稍多一点不是很要紧吧。晚上已经好很多了,今晚应该不会再疼得睡不了觉。
二、3 月 19 日:自闭第五十九天。Z 的口腔溃疡好了很多,看来买的药很对症。今天中午在腊鸭炖萝卜的基础上,加很多剁碎的大白菜,这样泡米饭吃就是一顿营养足,又美味的流食。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饮食了。
L 的老伴儿去年中风,原本不算重的,恢复也还可以,但老伴儿心理压力大,焦虑郁闷情绪比较持久,所以漫长的自闭期间,老两口过得比较烦躁。想到上次微信时就听她叫苦,趁着今天疫情见 0,大家都会很开心,就主动微信慰问一下,也问到她老伴儿情况好些了没。没想到她回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看到 0 增长大哭了一场!竟然反应如此强烈,相比之下我怀疑自己已经宅傻了,高兴还是高兴,只是很快就对自己说还没到时候,只不过第一天见 0。
还没来得及交流我的感受,她已经诉了一大堆苦:哎呀,就是不行啦。一天到晚憋在家里。整天的就是想他自己的那个病,疑神疑鬼的,哎哟,我真是郁闷啊!天天在家,就说他病复发了。想去医院看,又害怕勾起他天天在那儿琢磨自己的病。然后睡不着觉。老伴儿都快把我搞崩溃了。
我岔着劝了一阵子,我说开始进入老伴时期了,后面更多的日子就是这样平下心静下气慢慢过。只要伴儿还在身边,日子就不会冷清孤单。我还建议她试着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大咧咧的家长或者大姐,把老伴儿当个不太懂事理的儿童,不行了就嘻嘻哈哈或装脑残。我觉得心理有毛病的人有个特点,他说煤球是黑的,你一定要一本正经附和就是黑的,然后该干啥干啥。实在没法附和,也不要试图讲道理,那样会搞僵的。可以选择少说话不说话。没办法,就得这样,因为对方确实是不在完全正常状态。
读到嫂子的记录,觉得很有意思,她所说的“对方确实不在完全正常状态”的话,也很好玩。
封城六十天,是一个可值纪念的日子。今天有特别多的人来跟我说,不要再继续写下去了。他们或许都在担心围攻我的人太多。其实我前阵子计划写到 54 篇,跟朋友笑说,正好一副扑克牌。后来在第 54 天时,没能中止下来,于是改为写六十天。今天朋友们似乎都觉得我的危险大了起来。而且,我也感觉到:下午,来我微博围攻的人,明显又一轮增多。朋友们大概也知道这一波的围攻者,是什么人吧。
前几年有一句口号叫作:“帝吧出征,寸草不生”。当时我也觉得有趣,还转过一些的帖子。今天下午,朋友群有人在转“帝吧官微”在微博上的“号令”。帝吧官微列出了针对我的很多条款。很有意思。也很有趣。在帝吧“吧主”的眼里,我或许就是他们现在的敌人吧?毕竟去年帝吧官微在赞赏集体爆粗口是爱国行为时,我公开批评过他们,我的微博也是为此而遭封。帝吧是千万粉丝的大体量群落哦。我这种冒犯,或许是“吧主”所不能容忍的。因为,毕竟他领导的是天下第一大吧,这世上没有他战胜不了的对手。这就有点好玩了。不过,我倒是相信,帝吧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有理性的年轻人。没有这些理性的人支撑,这个吧怎么可以维持得这么久?“帝吧出征,寸草不生”这样的口号,当个广告语还是蛮不错的。
现在正是春天。春天是让人觉悟的季节,也是给人信心的季节。这个觉悟和信心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3 月 23 日
封城第 61 天。我从初一(元月 25 日)开始在微博作记录,比封城晚了两天。所以,这是第 59 篇。
今日大晴。很舒服的天气。下午终于把狗送到了宠物医院。它的皮肤病再次发作,全身溃烂,不治疗也是不行了。我自己手指也裂口,不敢轻易处理。宠物医院很快给我发来视频,说洗了一大盆黑水。并且要把它的毛全部剃光治疗。这只狗是 2003 年圣诞夜出生的,今年底将满 17 岁,也是实在太老了。与我同期养的那些狗,几乎全部死了,只有我家这只坚强地活着,而且能吃能玩,现在有点老眼昏花,听力衰退。进入老年后,它的皮肤问题就很难治断根。平时我隔一阵送它去宠物医院洗药浴,吃药并治疗。但这一次,时间隔得太久了。好在,一切好转,有医院照顾它,我也总算放下心来。
街上,好几路公交车开始试运行,地铁站也在清理和消毒,为即将开始的通行做准备。这些消息,人们纷纷相互传达,均有惊喜之感。而之前每天公布的惊悚数字,现在一律是 0。持续为 0,已有五天。
小哥一早便在群里贴照片,他们小区今天有人来理发。说是十分钟快剪,正好在他家窗下的操场上。今天的阳光晴好,居民们排着队,距离相隔一米左右,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小哥说,排了一整天。这个小区曾经是武汉危险度最高的小区之一,现在也列入到无疫情小区名单里。小哥宅家里时间,已远超六十天,他今天显得特别轻松。对于小哥这样身体比较弱的人来说,两个月没有生病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春节前,从武汉外出的人,用周市长的话说,有五百万。这几天已经看到通知,凭着健康码,他们大多人都可以回来。我家阿姨也给我留言,她大约在这两天也会到家。一批逗留在海南的同学,原来我们还约着一起吃海鲜来着,结果天天看他们在海边晃。我们被困在家,他们被困在外,现在他们也可以轻松地驱车返汉。
据说,现在的武汉,进来容易,出去难。这让我想到,那些在封城之前来到武汉的人呢?他们是否还在这里?滞留武汉两个月,恐怕也算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吧?他们会有多少人呢?恐怕没有人精确地统计过。我今天随便问了一下,发现竟也不是小数目,而且他们仍然在此滞留。目前,武汉所有的交通工具均未开通,飞机、火车、长途汽车,甚至自驾的小车,也都不能外出。那些滞留在武汉的人们,以及为他们担惊受怕的家人,怎样度过这春来冬去的两个月,想想觉得好辛苦。
(1 月 23 日凌晨,“封城”令发出后,不少市民拉着行李来到汉口火车站,准备赶在最后关头出城。 图/ 财新记者 丁刚)
邻居小 Y 告诉我,在他们的“影子梦之队”志愿者中,就有两个回不去的外地人,一个是广西南宁的,他是看到武汉疫情后,专门赶来当志愿者的,结果遇上封城,回不去了。还有一个是广东人,也是没有交通工具回去。志愿者队伍管他们的吃喝住。还准备开城后,帮他们买返程的车票。一直跟我介绍疫情进展情况的医生朋友今天也说,他有几个朋友,封城前来武汉出差,结果被都封在了这里,回家不得。这一待即两个月,来时尚是寒冬,此时春分已过,连衣服都没有得换。有个朋友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老总,人回不去,公司也无法运作。
在疫情中,这些不幸滞留在武汉的人们,真是太边缘了。很长时间里,甚至没有人想起他们。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没吃没喝住在城市的地下通道时,被记者发现,写了出来。人们这才想到:哦,还有这样一批人。哦,这些人太惨了。政府也出台了一些办法,让他们有地方可住。然后,又有这么多时间又过去了,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滞留在这里。他们比起有家的九百万武汉人,更急切地等待着开城。有时候想,这世上如果多几个有心人,帮着政府出出主意,想点办法,让他们早点回家,不也很好呢?比方,统计一下人数,看看他们的健康码,一个省一辆车,送他们到其省会,由对方指定酒店隔离,14 天后即可回去。这也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呀。想得到就能做得到。这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可以帮助那么多人从困境中解脱,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下?
北京拒绝湖北的人入京的信息,从昨天传到今天。我一直不敢相信,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不可信。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一个健康的湖北人和一个健康的非湖北人有什么差别。如果北京真的拒绝湖北人进京,那是湖北人的倒霉,却并不是湖北人的耻辱。耻辱的是提出这个建议和采纳这个建议的人。当然,也是文明的耻辱。很多年后,我们回头看,原来,2020 年,我们的文明史是在这样的一个刻度上。所以,我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不过它却值得记录下来。
今天也有一个坏消息:很多天前,在武汉援助的医护人员中,一个广西的年轻护士在医院里突然昏厥。得幸当时很多医生在场,迅速急救,将她抢救了过来。这件事,媒体都有过报道,我们也为她的死里逃生而庆幸。但是晚上,医生朋友告诉我,她还是去世了。生命中断在抗疫的最前线。她叫梁小霞,今年 28 岁。让我们永远记住她,也愿她安息。(3 月 24 日公开报道引述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医生的说法,称梁小霞仍在抢救中,病情非常严重——编者注)
这几天,追责的声音,非常微弱,我自己也几乎忽略了这件事。记者们的深度调查,似乎也变得很少很少,几近没有。晚上,看到一篇名为《消失的 41 篇疫情报道》的文章,文中最后一句说:“扒开隐藏在深处的荆棘,接受社会暗处的痛楚,媒体用有限的力量撕开真相,冲向光明。一些报道虽然在今天短暂消失,但历史的底稿上一定有属于它们的位置。”我或许有点小醒悟,试着推测一下:那些突如其来对我群起攻之的事,跟删帖会不会是同步的?
但是追责这件事,我还是愿意相信上上下下会有共识:这是必须进行的一件事。如果这样天大的事不进行追责,我不知道官方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而我也会一直追踪进展。细看了一下,那些与之相关的人,按理,多少也该有几个主动辞职的,记得 SARS 时都有。可是一直看到今天,湖北居然一个没有,真是服了他们。比较好玩的是,以前甩锅,是官员甩专家,专家甩官员。现在好,全都可以一齐甩到美国去了。几天前,看过经济学家华生的几篇文章,非常有意思。他的文章中提到武汉有一位“深喉”人物。不是这位“深喉”,疫情可能会被暴露得更晚。准确地说,这位“深喉”才是真正的吹哨人。看这篇文章时,脑子里浮现出《潜伏》的画面。前几天跟朋友说,好想知道这位“深喉”是谁。朋友说,同感。这个人是可以写进小说里的。
在朋友转给我的一些微信文章中,我看到南京大学杜骏飞教授的一篇。杜教授是社会学博士,他的文章经常会拎出一些紧要问题。在他的这篇文章中,曾提出七个问题:
1、一线医院发现疫情后,真的不能使用网络直报系统吗?
2、专家组抵达武汉后,真的无法掌握人传人的疫情实况吗?
3、疫情信息泄露后,有关部门真的要优先解决泄露信息的人吗?
4、人人都不肯承担责任,真的只有钟南山才有资格向公众报告实情吗?
5、武汉疫情日烈,管理者真的不能提前预判医疗资源的大匮乏吗?
6、当疫情与恐慌同步蔓延时,真的只有封城才是最佳选择吗?
7、封城之后,真的不能将确诊的病人向其他医疗资源闲置省份妥善分流吗?
其实杜教授应有更多疑问,第七问之后,他留下一排冒号。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问完。实际上,我们在武汉的人,还可以提出更多疑问。可惜,几乎所有的疑问,都无人回应。
今天是我的第 59 篇,早就跟很多人说过,我将写到 60 篇就停下,明天将是最后一篇。不少读者,为了等着看我的记录,迟迟不睡觉,说是生物钟都搞乱了。我想说,还剩明天一天,此后,就不用等了。但我真是很感谢他们的等。
有一点我还是想说,这是我在疫情中的一份个人记录,属于纯粹的个人记忆。而最初时,我甚至不觉得这是“日记”。因为“日记”二字,不是我提出的。只是后来,这份记录,变成了一日一记,别人说它是“日记”,我也就没有表示异议。它的最初的动机,是为了完成约稿,以方便写文章而作的记录。无意间,走成了这样,这才真叫是忘了初心。
3 月 24 日
封城第 62 天。也是我的记录的第 60 篇,说是终篇也可以吧。
很巧,今天看到通告:武汉以外地区,已经全部解封,凭绿码可以自由行动。而武汉市,将在 4 月 8 日解封。武汉很快就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我原说记录到开城,就终止。后来发现开城并不像封城那样是一个紧急行动。它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个部分一个区域地开封。所以,我想,我完全可以在疫情缓解下来,大家开始进入工作时终止。跟朋友们也都说了这一想法,大家几乎全都支持。由此,也经历了从 54 篇,延长到 60 篇的过程。意想不到的是,这最后一篇,竟与开城通知同步,真是很值得纪念。也就是说,我的记录,从初一开始,一直写到开城通知下达的那天,很完整。我大哥在 3 月 14 日根据确诊人数和每天减少的人数做了个计算,他认为武汉 4 月 8 日可以解封。没想到,他居然算准了。大哥自己也很高兴,说“我的粗糙模型居然猜中武汉解封日”。
(武汉市将在 4 月 8 日解封,很快就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财新记者 丁刚)
今天中午天还很明亮,下午突然暗了下来,还下了一点雨。阿姨发信息说,她可能明天回到武汉。我的心头顿时一松。阿姨做饭的手艺不错,以前同事经常跑到我家来蹭饭,待市内可以自由流动时,估计他们蹭饭的时候又快到来,我自己的艰难日子也终将结束。
关于广西梁护士一事,今天我必须要作一个清楚的说明。昨晚在写记录时,我收到医生朋友的信息,这信息,也是他的朋友中间相传的。这是一张图片,上面分段写着:“广西那位晕倒的护士今晚在我们医院走了。也是妈妈的女儿,只有 28 岁。再也回不去的逆行者,真的是为武汉拼过命。”医生朋友感慨万千,我也很难过。此前,女护士急救的事,很多媒体都给予过报道。为了确保这个信息准确无误,我将此图片转给了协和医院一位大咖医生,请他确认。他给我回复是:“脑死亡,很不幸”。想来是我的医学知识太缺乏,我以为针对我的询问这是一个确定的回答。便觉得梁护士不能这样悄无声息而去,这件事应该记录下来,以让人们永远记住她,于是写进了昨天的日记。今天很多人对此提出质疑,网上也有辟谣消息,下午我再次向两位医生询问。俩医生都对我作了一番带专业性的讲解,然后态度几乎相同,说那就还是道个歉吧。我想,也是。所以,在这里向所有读者表示真诚歉意,更要向梁护士家人表示真诚歉意。这也说明,梁护士的生命,是我们所有人都很关心的事。正像短信中所说“她是为武汉拼过命”的人。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醒过来,我和我的医生朋友都会一直关注她的一切。也感谢大家对我的提醒。
昨天,有朋友传来一篇文章,说是有人喊话你,请你“去参与武汉市民联署,证明你不是一条美狗”。看这标题,觉得低幼和恶俗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撰文者的名字,我就不提了吧,听说是博士,真不知这书是怎么读过来的。有点好奇此人的本科学历是不是也在北大,或者,有没有读过本科?按说,只要读过本科,品位都不至于低至如此。文章还没来得及看,就又听说,官方已找署名者谈话了,这项行动被制止。朋友笑道:你没机会证明了。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非常有意思的是,中美政客们在相互指责对方,怼得来劲时,而中美的医生们却联合了起来,他们在商量怎样拯救病人,讨论用哪些药物对于降低死亡率确实有效,哪种治疗方式更好。也谈怎样防护、怎样隔离之类的话题。在武汉疫情紧张时,华人扫空货架上的口罩,捐赠回国,而此刻的美国医生,却遭遇到口罩和其他防护物资的缺乏。有华人朋友说,我心里觉得好对不起他们。而医生们,亦在讨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这些医生,不带政治偏见,没有国别意识,彼此请教经验,相互提供线索。你能感受到的,就是医者的仁心大爱:这是对人类的爱,对人的爱。我心想,职业不同,果然看事物的角度和做事情的方式,也都完全不同。我喜欢这些医生的职业精神和心理状态。
尽管今天是最后一篇,但并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什么都不写。我的微博仍然是我的平台,我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在微博上表达我的观点。而敦促追责的事,我也不会放弃。很多人在留言中表示,官方不可能追责,这件事看不到希望。官方最终是否追责,我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官方怎样想,作为被封在家两个多月的武汉市民,作为亲历亲见了武汉悲惨时日的见证人,我们有责任有义务为那些枉死者讨公道。是谁的错误谁的责任,就将由谁自己承担起来。如果我们放弃追责,如果我们将这一段日子遗忘,如果有一天我们连常凯的绝望都不记得了,那么,我想说:武汉人,你们背负的不仅仅是灾难,你们还将背负耻辱。忘却的耻辱!设若有人想轻松勾掉这一笔,我想那也绝不可能。我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也要把他们写上历史的耻辱柱。
特别想要感谢那些天天围攻我的极左分子。没有他们的激励,像我这样懒散的人,或许早就不写了,也或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写不了这许多。而我这样的信手拈来的记录,又会有多少人去看呢?尤其让我高兴的是,他们此番对我的攻击,几乎拼出了全部家底。集结了他们所有的队伍,差不多每个人都写了文章。但是读者们看到的是什么?看到了他们混乱的逻辑,畸形的思想,扭曲的观点,低劣的文字以及下等的人品。总之,他们天天揭自己的短,天天展示自己变态的价值观。人们此刻方恍然:啊?原来这些极左大 V 是这样的!
是的,这就是他们的真实面目,那个给我写信的高中生的文字和思想水平,大约就是他们的最高水平了。其实早就有人对极左有过非常精准的概括,网上应该还能查到。这些年来,极左尽管水平低劣,可他们就像新冠病毒一样,一点点传染我们的社会,尤其他们好在官员们的鞍前马后活动,以最快速度传染给众多官员。那些病毒的感染者,反过来,成为他们的庇护人,助力他们一天天坐大。大到嚣张无比的程度,大到有如黑社会的架构,整个网络,可任由他们呼风唤雨,随意凌辱意见不合者。正因为此,我要一次又一次地说:极左就是中国祸国殃民式的存在!他们是改革开放最大的阻力!如果听由这股极左势力横行,放纵这种病毒感染全社会,改革必定失败,中国没有未来。
另外,最后一篇,我自然要说几句感谢话。谢谢那么多读者的支持和鼓励。无数的留言和文章,都让我感到:哦,原来这么多人和我想法一样。原来我的背后并非空空荡荡,而是有一架又一架大山。另外也要感谢二湘,是她在我微博被封时,给我提供了最大帮助。没有二湘,我的日记恐怕也难以记录下去。此外,还要感谢财新和今日头条,他们亦是在我无处发文时,及时地给我提供平台。这些帮助,从另一个角度,也给了我莫大的心理安慰。使我在这些日子里,从未觉得孤单。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方方回应:我和国家之间没有张力
**按:**近日来,作家方方的封城日记在海外出版一事引发热议。对此,作家方方接受“学人 Scholar”采访,以对话体的形式发声,介绍了日记的英文、德文版的联系、授权、翻译和出版过程;回应了 “约稿”疑虑,以及引发争议的封面标题和文案。关于日记为何在海外先出版,方方表示:书要八月出版,目前只是预售。国内的出版人还在努力,希望争取抢在国外出版之前。
方方强调,“我的书只会给国家以帮助”,她的日记很详细地写到了湖北换帅之后的各种举措,写到了疫情是怎样得到有力的控制,“这些人如果看了我的日记,会明明白白地看到中国抗疫成功的经验。”她认为负面曲解是站不住脚的。
(3 月 6 日,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医护人员互相帮对方穿戴防护装备,准备进入隔离病区。 图/财新记者 丁刚)
(采访人:李梅、孙绪谦、黎振宇,以下简称“学人”。)
日记的出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学人:**近日来,关于您的疫情日记将在海外出版的消息引发广泛关注,这是否取得了您的正式授权,能否简要介绍一下相关沟通过程?在亚马逊网站出现的英文、德文版的封面、简介,此前是否征求过您的意见?
**方方:**得到了我的授权。但并不是像网上某些人说的那样,是事先约稿。“约稿”的是《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而我因心情不好,当时并没有同意。后来想想,觉得可以记录一下,所以初一那天上新浪微博开始记录。这个过程,我在第一篇里已经都写到过。批我的人,想必根本没有看我的记录。而且我一开始并不叫“日记”。甚至没有打算天天记,比方初二我就没有记。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比方封微博,又比方“极左”攻击,让我产生一种我偏要记的想法,这种心情有点像艾芬的“老子到处说”一样。就这样一天天地记了下去。因为“一日一记”,所以别人称之为“日记”,我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的翻译白睿文先生本来就在翻译我的小说,他也有微博,与我相互关注。可能是在微博上看到了我的记录,于是联系我,问我是否可以先翻译这个。我查了一下,他问我的时间是 2 月 17 日。那时候武汉情况仍然不太好,所以我没有同意。我的原话是我“暂时没有出书的想法”,他也表示了理解。
但是到了二月底,很多出版社来联系我,也有海外的,我想白睿文先生本来就在翻译我的书,他的汉语水平很高,我还是先知会他一声。于是他立即表示他愿意翻译,并且联系了代理人。三月初,我为图省事,将全球版权授权给了代理人。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过程。我的书名为《武汉日记——封城?记录》,因为当时不知道会封多少天,没有写数字。
英文封面征求过我的意见,但我因为并不懂英文,所以没有想到过标题会改动。而白睿文先生也忽略了小字(也有人说那是一个中性的词)。后来发现问题,白睿文先生也向我表示了歉意,然后立即要求所有的出版社必须尊重我的原标题。德文的封面,我当然没有看到过。德文翻译是阿克曼先生,他和白睿文先生一样,都是对中国非常友好的人。现在的销售商在促销,或许会有言论走偏的问题。我没有外文阅读能力。但这些都可以及时纠正。目前已经协商好,要求这些文字必须先给翻译看,然后交我确认。而两个封面已经都改了过来。
(《方方日记》英文版封面)
我在同意出版这本书时,就跟白睿文先生说过,这本书的所有稿费我都会捐出来,帮助一些应该帮助的人。白先生表示他也要捐一部分,他把我的想法告诉代理人后,代理人也表示,她也要捐一些出来帮助武汉。这些话都是二月底或三月初时说的。不要把人们都想象成坏人。不要觉得在国外出书就是卖国。这种想法很幼稚。
**学人:**您是否尝试过在国内出版日记?当您决定在海外出版时,是否考虑过可能会出现的争议?
**方方:**本来就应该是国内先出版。最初国内出版社找我时,我也是同样没有心情做这件事。但是后来疫情缓解,我就答应了。这个时间也大约是在二月底。并且同时就跟出版社说,我希望你们开高一点稿酬,我将把这些钱捐给殉职的医护人员遗属。如果多的话,还可以捐一些给其他需要的人,我自己一分钱都不留。这些与出版社的记录应该都还在。而且我也跟其他朋友商量过怎么做这件事。
海外出版,在中国作家是件很正常的事,每一个中国作家都愿意自己的作品能有更多的人读到。所以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个过程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书要八月出版,这个时间也是很正常的时间。因为六十篇日记只有十三万多字,并不长。内容是大家都看到过的。我不觉得会有争议。国外和国内的出版过程不一样,我所不知的是,国外有预售过程。这在国内是没有的。因为国内怕盗版,多是书印出来了,才有各种宣传。这个预售的提前量,引起很多人猜疑。当然也不乏有些人故意要把大家带到沟里去,比如说,给外国人起诉中国送弹药之类,这样极端的说法,居然这么多人相信。
顺便要说的是,国内本来有十多家出版社想要出版此书,但是因为“极左”人士(我要说明一下,“极左”人士只有极少数人,其他的人我并没有说他们是“极左”,是他们自己往自己身上套的)的叫骂,目前所有国内出版社都不敢出了。我的出版人还在国内努力,希望争取抢在国外出版之前。她们非常敬业,我也很感动。
我和国家之间没有张力
**学人:**有一些人认可您的日记作为个体记忆的价值,但认为在这个节点到海外出版,可能会被境外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是缺乏大局观的表现,甚至不乏“阴谋论”的猜想。对于上述观点您有何回应?
**方方:**前面说过,书应该是八月出版,现在正在翻译。而我自己还没有完全交稿。这样一本书,你们认为境外别有用心的人会怎样利用?他既然是别有用心的,既然是刻意利用,出不出书,出什么书他都会利用是不是?难道因为有人利用我们就不出书了?什么时候中国人这么怕外国人的?至于“阴谋论”的猜想,我只能说,这些作者比较适合写小说。
不是所有的事,都是有阴谋的,前面我已经说了,这是很自然的过程。以我这样的人,外文都不会,而且年龄大,来找我搞阴谋,不如找个更强的,是不是?翻译白睿文先生,一向对中国友善,他翻译过王安忆、余华、叶兆言等人的作品。碰巧他正好在翻译我的作品,我们相互关注了微博,又因为工作需要,也相互关注了微信,联系起来很方便,而且微信记录也都还在。时间都很清楚,有没有阴谋是一目了然的。
**学人:**作为一名作家,在面对国家、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内在张力时,您觉得应当如何处理?
**方方:**我写日记以来,一波一波地被攻击,你们怎么没有任何觉得奇怪的想法?而是顺着攻击我的路数走?这一波无非是有人绑架国家利益对我进行要挟而已。而且他们绑架国家或部门已经多次成功了。而我跟国家之间没有张力,我的书只会给国家以帮助。因为我很详细地写到了后期湖北换帅之后的各种举措。写到了疫情是怎样得到有力的控制的。写了方舱医院,写了下沉干部,更写到了医护人员、志愿者、建设者们是如何努力的,以及武汉九百万市民是如何坚守的。
这些人如果看了我的日记,会明明白白地看到中国抗疫成功的经验。我的日记中,绝非极端人士曲意解读的所谓中国负面的事,卖惨的事,等等。他们的断章取义,让那些没有读我作品和根本不读书的人相信了这些。而实际上,我里面有无数的中国的抗疫经验。国外出这本书,岂不正好是推广中国式经验的好方式吗?
这个社会应包容一篇温和的日记
**学人:**当然还有不少读者支持您的日记在海外出版,但认为日记中有些表述还可以进一步修订完善,并建议增加一些注释说明。您是否有此计划?
**方方:**细微的修订肯定有的。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么多人说我里面是谣言,其实没有谣言,全是真实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查证到。需要修订的错误有两处,一是大风把雷神山医院的屋顶掀翻了几片,我写成了火神山医院,二是,王广发医生是第二批来汉的专家,我写成了第一批专家。但这两处的核心内容都没有错。我在对记者的采访中也提到过这些。至于照片和护士的事,前者我已经说过两次,表达得很清楚了,不想再一次重复。后者第二天我也解释过,这个是有错,但并不是谣言。有一些注释自然也是需要的。所谓完善,大约就是细处的修订和文字的校正。其他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因为既然叫了日记,就是日记的状态。
**学人:**针对您日记的批评,常常越界到人身攻击、个人信息泄露。这是否已经对您的生活造成了实际的困扰,您打算如何应对?
**方方:**这是我管得了的吗?这是网管应该管的呀。网管们放纵这些网络暴力,是他们不作为。那些攻击我的人,暴露我家住址,对我造谣诬陷,扒了我家几代人,这些为什么没有人管?我们的技术发达到可以精准屏蔽的地步,但对这样大规模长时间的网络暴力,几乎长达两个月的辱骂造谣,为什么无人管?仅仅说不作为恐怕太轻了吧?今天还看到有人要组队来武汉杀我的信息。我是没有办法应对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他们的后台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支持他们如此目无网纪国法,并且为什么全中国只有他们可以这样在网上嚣张跋扈。
**学人:**对日记的讨论,各方自说自话,社会舆论呈现明显的分裂。您认为如何才能弥合这一裂缝,构建社会的基本共识?
**方方:**可是你们有没有觉得,作为我来说,只不过因为被封在疫区,因为约稿而写了 60 篇疫区生活的记录?仅此而已。这样温和的记录,都不能包容,都要引发这么多人的仇恨,这会让无数人感到害怕。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支持我?因为我的言论尺度,是一般人们都会有的言论尺度,如果连我都不能容,人人都会害怕。
现在社交媒体上有时跟文革时差不多了。而这个裂缝的产生,实际上是被有人刻意挖出来的,他们的曲意解读和放大他们需要的言词,以及配假照片造谣说这就是我看到的照片,等等,这个裂缝根本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弥合这一裂缝,需要大家学习常识。只要有常识,这些裂缝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
**学人:**从 4 月 8 日开始,武汉开始全面解禁,您的生活有什么新的变化和计划安排?对这座城市的复苏,您有什么期待?
**方方:**我一直在为这本《武汉日记》写一个前言。这个前言要表达的内容是:病毒是全人类的敌人。无论东方或西方,都被病毒磨难了一番,各有各的问题。我们早期的懈怠和西方不信任中国的抗疫经验所表现出来的自负,导致了无数百姓丧失生命,使无数人的生活遭到破坏,让整个人类社会遭到一次摧残。总体来说,是人类太傲慢,人类太自大。人类藐视微小病毒的破坏能量。这个教训是全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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