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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州四·三事件(韩语:제주 4·3 사건),又称济州起义,济州岛在 1948 年 4 月 3 日-1954 年 9 月 21 日持续六年半的军、警在镇压与围剿叛乱事件,是朝鲜战争之前朝鲜近代史上(含日本殖民时代)最血腥的事件,但长期被阻止追究真相,至 2000 年方着手调查。维基百科
「地已经露出她的血,不再遮掩被杀者。」
——《以赛亚书》26:21
写这篇游记,不为赞美火山,也不为寻常的风景。
而是为了那些,曾在风中倒下的尸体,
在汉拿山的洞窟里死去的反抗者。
献给风之岛上的孤儿们。
献给那些,被遗忘的战士。
——题记
序章|1948的那个春天
仿佛世界上的每一块大陆,在东南的风口处,都裂出一块岛。
亚欧大陆落下一块,叫台湾;
非洲脱落一枚,成了马达加斯加;
澳大利亚大陆的边缘,海浪雕刻出塔斯马尼亚;
欧洲的边缘碎成了爱尔兰和不列颠,
南亚次大陆边上则落下一粒锡兰。
而在朝鲜半岛的尾端,
东海和黄海的尽头,
风吹落了一粒小岛。
她,名为济州。
我不知道第一次听说她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瞥到了中国地图边上那个扁扁的小点;
也许是免签政策的通告栏,或是某部韩剧的台词;
也许是偶然打开的一篇旅游攻略里的匆匆几行字。
但在我记事起,她就在那里。
静静地,无可置疑地在那里。
人们说,济州岛就是风的女儿。
上次济州岛被提起,是因为济州航空的一场事故。
短暂的哀悼后,话题被下一个热搜取代。
她沉入舆论下的深海,
就像当年的混乱中离散的孤儿。
不声不响。
而如今我站在这里,风拍打着我的衣角,像是用力地提醒我:
这里埋着一个不能说的记忆。
埋着被焚毁的村庄,
埋着报纸头条刻意留白的屠杀,
埋着被隐去姓名的遇难者,
还埋着重压之下不肯弯下的脊梁。
风来风去,吹不走汉拿山下的白骨,
也吹不散枪声后的沉默。
这风好咸,好像掺了什么东西。
不是海水,
是血,是1948年4月3日开始流的血。
是三万人的血!
三万人不肯凝固的热血!
我来济州岛,不是度假,不是打卡,也不是为了走马观花的「特种兵旅行」。
是因为它接纳了我。
接纳了一个来不及办签证的未成年人;
接纳了一个会在午夜坐在公园长椅上哭泣的孩子。
就像当年收留那些躲进洞窟的人。
就像这座岛屿接纳了那些躲进汉拿山洞穴的平民,
接纳了那些试图逃离白色恐怖的灵魂,
哪怕微不足道,
哪怕只是勉强逃离,
哪怕只是寻求片刻的喘息。
哪怕最后他们也没能活着回来。
于是我想,
我是否也能用我的笔,把他们的名字,轻轻唤出?
不,是把他们从沉默中叫醒。
叫醒三万个愤怒的灵魂;
直到听到那风中被淹没的呼喊,
那反抗秩序的呼喊。
风之岛,风之岛,
你还记得那些曾在你身上死去的人吗?
那些和我一样的逃亡者,
那些无名的墓碑和留白的报纸,
那些从未被宽恕的冤魂;
真的要被忘记了吗?
那,就由我来记。
记下他们的名字,
这样,
四月三日高高举起的,
被血染红的旗帜,
就永远不会倒下。
济州啊,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或许唯有记录,唯有见证。
于是,
小雨来了。
小雨在此,为你们写下第一笔。
愿风能记住,
愿土地能记住,
愿此刻沉默的人们终能苏醒。
第一章|躺下,贴贴
飞机落地的瞬间,我差点哭出来。
不是激动,是那种逃亡者踩上安全地带的哭法。哪怕下一秒就要背起包再度出发,此刻终于不用游荡了。
落地时,风猛地一阵,把机身轻轻摇晃了一下。
我从舱门出来,走进济州国际机场的那一刻,
第一印象是——好小。航站楼窄得像大巴车候车厅。
第二眼,我自然注意到了四周最突出的特征
——指示牌和海报上满眼都是陌生的谚文。
我的目光本能地在这些符号之间搜寻着熟悉的汉字,
过去在日语中还能偶然找到依靠的字形,
此刻却完全失去了落脚的可能。
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
我已经走出了安全区。
街上的招牌,
商店的橱窗,
机场的指示图,
每个字母都陌生得彻底,每句话都在宣告着我的孤立无援。
这感觉就像游泳时脚尖触不到底一样,
慌张,迷茫,却又清醒无比。
我用力吸了口气,心跳逐渐稳定下来——
这里是济州岛,这里是异国他乡,我终于踏上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岛屿。
从这一刻起,
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
哪怕只有短短十天,也算在新的地方真正落了个脚。
刚落地的我还有点得意。
「我都去过日本香港了,韩国应该也差不多吧。」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日本那边的酒店,大多只要你定好之后自己Check-in,不是长相过于年轻稚嫩或者购买酒精饮料,大多数不会有人细问年龄。更别说我现在打扮得如此「无害」。
可就在我出发前一晚,我刷到了一个小红书的帖子。
标题一眼扎进我心里:「韩国19岁以下不能单独入住酒店,即使有家长同意书也不行!」
我愣住了,赶紧打开携程、Agoda、Booking,一个个看。结果页面上写得明明白白:
入住年龄限制:须满19岁。
每一家都写。没有例外,没有「可沟通」,没有「网开一面」。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原本只觉得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忽然变成了一种在异国街头流落的可能。
不,如果我不去解决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流落街头。
我开始疯狂搜索民宿,查看有没有自助入住的酒店,翻遍评论区,拼命寻找同为未成年人成功入住的留言。
越查越冷,越查越慌。
像是站在一条漫长幽暗的走廊尽头,
一扇一扇地试着推开,
却每扇门后面都贴着「非请勿入」的告示。
我的手开始抖,手机屏幕上的字渐渐模糊,我几乎看不清自己敲下的每一个关键词。
我从没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有多敌意——
不是对罪犯,不是对危险分子,
而是对我这样「不被认可」的人。
这就是国家暴力的真实模样——
驱逐、打压、监视、孤立。
用规则制造出一种冷冰冰的「你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让你自己去撞墙、去崩溃、去哭泣。
没有含情脉脉,没有商量,没有解释。
只用一种否定你存在的逻辑,逼你放弃,
逼你意识到,你早已被拒之门外。
我甚至一瞬间怀疑:
「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我打开小红书,手指颤抖着输入:「济州岛晚上能过夜的地方。」
一个个帖子跳出来:
「可以去便利店坐一晚,买点东西就行。」
「24小时麦当劳,买杯可乐就能熬一晚上,注意不要睡着,会被赶走。」
「网吧不行,未成年人根本进不去,桑拿房同样不接待未成年。」
我越往下看,心越凉。
「实在不行,就在公园里坐一晚上吧,但小心警察!」
我猛地关掉了手机屏幕,整个身体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
从来没想过要去搜索「便利店能不能坐一夜」这样的问题。
我疯了一样地再次打开民宿App,
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着抓住每一根浮木,
绝望又倔强地寻找着那最后一丝希望。
最后,我赌对了一家。
房东的回复简单明了:「自助入住,房间号和密码我会提前发你。」
我像刚从刑场逃出来一样,点下了预订。
170块一晚。
不是什么青年旅社,不是十人一间的床位房。
是真正的大床房,一张床,只属于我。
但代价是——我的房间在四楼,没有电梯。
我要背着包,一阶一阶地爬上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捕鼠夹上。
登上四楼,我把钥匙插进去一扭,打不开,转反了。
换了个方向,咔嚓。
房门打开的瞬间,我几乎要哭出来。
不是因为幸福,而是因为那种直面系统性暴力后留下的无力感。
像是雨夜里亮着灯的小屋。
跌倒了,湿透了,没关系。
里面有一张床、一壶热水在等你。
房间出奇地大,是我在大阪住过的酒店的两三倍。
墙上贴着淡薄荷色的墙纸,几张济州岛的风景照显得有些突兀,
像是某种勉强拼凑出的「尽力体面」。
我坐在床上,回头看窗外,是一排矮矮的两三层小楼,街上没有霓虹,没有在日本见过的拼贴海报,只有海风和零星的灯光。
风吹进窗户,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躺下,蹭了蹭枕头角。
没有人认得我,但这张床没把我推开。
软软的,像是能把我整个包进去一样。
我轻轻笑了一下。
像是终于被这个世界,悄悄地接住了。
第二章|风会记得你来过
走进便利店,我的第一反应是:「诶?怎么这么空?」
架子上零星摆着几种便当、几盒饭团,完全没有日本便利店那种琳琅满目的「秩序感」。
想找ATM取钱,
想找打印机印地图,
结果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甚至……有些店到了午夜十二点就关门了。
我站在冰柜前愣住了——这种事,在日本根本不可想象。
便利店是24小时的,
是深夜不灭的灯火,
是现代性最末端的庇护所。
可在这里,收银员戴着耳机坐在柜台后,正追着剧。
客人进门,她才慢悠悠地摘下耳机,收完钱,又立刻回到屏幕里。
我一下子懂了。
那不是懒散,
——是自由。
是一道不小心松开的裂缝,是城市里早已被封住的呼吸。
这景象陌生又熟悉,
让我心里软了一块——
原来这座岛,也是边缘的一部分。
它像神经末梢,
现代性的电流传导到这里,已经开始跳跃、闪烁,甚至偶尔熄灭。
你能感受到节奏从首尔一路传来,
可走到这儿时,它累了,慢了,碎了。
就像一个穿着正装的人,裤脚磨破,鞋底松动,脸上还挂着坚持的微笑。
路边是翻新一半的水泥,
咖啡店外的草地没来得及修剪,
公交站的LED屏一闪一闪。
这里不是落后,
而是在力气不够的地方,仍努力维持「体面」。
一种拼命模仿首都节奏的焦虑,
和一种「明知追不上也不能停」的宿命感,
在这个岛上打了个结,结成了某种独特的生活方式。
不是混乱,也不是野蛮,
只是太远了,远到国家无暇顾及;
太孤单了,孤单到理想在这里化作模糊的影子。
像中国的二线城市,像香港新界的新市镇,
也像我记忆中老家那个旧旧的小县城——
我们从未在中心,但都不肯放弃装点门面。
于是我懂了,为什么我不觉得陌生。
那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方,
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来自那样的地方。
我也曾是那种生活的产物:
没人看见,没人帮忙,
但还在自己给自己打气,还在维持那一点点尊严。
所以此刻我不是游客,
不是观光的人,
而是一个来投奔的、在风里被悄悄接住的同类。
我没有行李箱、没有登记证件,
像一只在雨里跑累的小猫,
一头扑进这间四楼的小房间,
软软地、悄悄地,趴在了世界的角落里。
没有人认出我是谁,
但这张床没把我推开。
这风,也没有。
我小小声地蹭了蹭枕头的角,
耳边的风好像也笑了一下。
「你还在这里呢。」
我抱紧自己,小声道:
「我真的,来到了。」
第三章|滴落,接住
我起得很晚。
房间里还是暗的,风停了。
我睁开眼,掏出手机一看——十一点整。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小声嘟囔着。
不是因为赶路程,而是我知道,这一天是属于我的。
我得好好地,把它花在融进这座岛上。
不是去踩点、打卡、拍照,
是要活进去,变成这座岛生活的一部分。
我没有去任何「必去的景点」,
而是拐过街角,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门口站着一只橘猫,尾巴轻轻一甩就钻进了灌木丛,
像是给我这个「临时岛民」打了个招呼。
韩国的咖啡厅真的随处可见。
我一边点单一边想,这种文化的普及,大概和美军有点关系吧。
咖啡,是他们带来的;
但如今它早就不属于谁了,
它变成了岛上的空气、水和光线。
我点了杯美式咖啡,只要2000韩元。
差不多是瑞幸的活动价,但瑞幸可不是每天都便宜。
我心里忍不住感叹:
「咖啡在这里,已经成了和水一样的东西。」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打开笔记本,开始写博客。
打字的节奏很慢,我一边写一边发呆,
思绪时不时飘到这座岛的历史、韩国的政治,
又飘回这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上——
像是在岛上游荡的灵魂找到了短暂的落脚点。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等我回过神,已经六点多了。
肚子没怎么饿,但又不能不吃东西。
我懒得挑,就随便钻进一家韩餐店。
推开门,服务员用韩语说着你好。
我不禁哑然,这大概是我会的唯一一个韩语单词了。
鼓起勇气,走到柜台前,用英语对服务员说:
「One person.」
她点点头,把我领到角落的位置。
我指着菜单上的图片,说:
「I would like this one.」
是石锅拌饭,招牌款。
没过多久,服务员先端上来几个小菜,
泡菜、豆芽、腌萝卜、拌菠菜……
我看着这几个色彩淡淡的小碟子,突然想起国内一些人对韩餐的偏见。
他们说「没味儿」「没文化」「都一样」。
我心里泛起一阵小小的悲伤。
本是一衣带水的邻人,为什么不能好好理解彼此呢?
石锅拌饭上来了。
锅底还在嗞啦作响,
我认真地夹起小菜,就着米饭一口一口吃。
味道很清淡,是没品尝过的滋味呢。
但我喜欢。
我喜欢这种朴素、温热、不喧哗的味道,
就像这座岛本身。
吃完饭,我一个人走到海边,
民宿就在海边不远的地方。
步行五分钟,我靠在海边的栏杆上,
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
金色的余晖洒在海面,
像是散落的金箔,又像是碎裂的糖纸,
闪烁着今天最后的光芒。
我默默拍完照,静静站着。
海风吹得我有点冷,
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我开始回忆今天遇见的人——
便利店收银员、咖啡厅里擦桌子的小姐姐、
韩餐店的服务员、还有那个对我微笑点头的邻居阿姨。
她们都没有多问、没有怀疑、也没有冷漠。
只是很普通地,对我好了一下。
但正是这种普通,让我觉得心里好暖。
坏人也许真的只是少数,
大部分人心里都有一颗朴素的善良。
真好啊。
我回到房间,打开一瓶啤酒。
气泡在瓶口跳跃,我喝了一口,舌尖被轻轻刺了一下。
我抱紧枕头,缩进柔软的被子里,
今天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
只有不动声色地被世界接住了几次。
我在心里默默想了一句,
没说出口,只是轻轻笑了笑——
「如果世界是这样的话……那就还可以,再待一会。」
第四章|未遂
我醒得很早。
准确地说,是六点三十二分。
阳光还没完全爬上窗台,但风已经开始抚我脸颊,凉凉的,
像p主MIMI的那首VOCALOID音乐。
我很少睡得这么好。
也许是因为——我昨晚喝了一瓶饮料。瓶子软软的,标着一行紫色的英文字母:
Better Rest.
一边拧开牙膏盖子,一边回想,
我忽然想起,它的旁边,还摆着一排颜色艳丽的饮料。
写着这些仿佛无可置疑的文字:
「恢复疲劳」「增强记忆」「减轻压力」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怎么就喝了它呢?
那些攻略里不都写着嘛:
「韩国便利店必买Top 5!」
「旅游累就喝这个!」
但我开始怀疑……
这到底是对我好,还是对谁好?
便利店的灯,刺得我有点睁不开眼。架子上是成堆的零食,
每一个包装都在叫嚣:
「吃我!」
我瞥了一眼热量表,数字一个比一个高。
我突然想起韩江写的那本书,
《素食者》
她不吃肉。
她在拒绝一个体系。用身体。用沉默。
我能做到吗?
我不能。
我没资格。
我不是素食者。我滥用那些写着处方须知的药片。
我明明知道它们在毒我,却还装作它们在爱我。
我……
连「反抗者」这三个字都不配提。
便利店的空调风呼地吹过来,我微微缩了缩身体。
最后,我拿了一块无糖的口香糖。
「这个,应该没错吧。」
我在心里小声说。
结账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就算是无糖的,它也没有答案。
我只是想试着……
从嘴巴咬住什么,来对抗整个吞噬一切的世界。
可是,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今天早上醒得很早。
六点三十二分。
第五章|坠入深渊
我蹭着床单翻了个身,嘴角还带着点昨晚残留的笑意。
好困啊……好软啊……
风轻轻吹着窗帘,我蜷起膝盖,像只小猫。
可我其实很清醒。
清醒得过头了。
就像身体早就准备好要去做一件坏事。
我从床头柜的缝里拿出几板药。
黄白色相间的胶囊在掌心滚来滚去,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普瑞巴林,24颗。
有点多吧?
但我还是抠出来,一颗颗地,像是要数落自己的罪。
我一边吃,一边咽着空气,怕自己吐出来。
空腹,才能最彻底地感受到那种酥麻的降临。
我想软下去,不想任何高深的问题。
我不想再思考了,不想再把一切拆解得干干净净。
药效来的时候,是从脚底开始的。
一股温热的潮水慢慢浮上来,顺着小腿、膝盖、大腿,一点一点漫上来。
我抱着自己,把整个人塞进被窝里。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如海浪般的扭曲。
我突然好想要人陪,好想说点什么。
于是我拿起手机,打开 Discord。
我不是在找谁,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点开某个人的头像,
是一个做程序员的群友,
和他聊过几次技术问题。
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字:
「宝宝~」
「我喜欢你🥺❤️」
Discord的提示音响了。
「谢谢,我也喜欢你」
我笑了。真的是那种又羞又怂的笑。
但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然后是抽泣,
和如刀划在心上的痛。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你想电我吗……远程控制的那种」
这些词从我手指尖一个一个爬出来,像糖浆,又像毒汁。
我没有被逼,没有人拿着刀对着我。
是我。是我在药物里滑下去的我,主动吐出这些词。
我舔着它们。
堕落下去。
我真的开始喘了。
一边打字,一边把腿夹紧,摩擦着那点隐秘的热。
我蜷起来,整个人缩在被窝的角落里。
药效把我包成了一团温热又耻辱的东西。
意识慢慢飘远了,又像一根线牵着,还在原地。
我打下那些字的时候,脸是红的,
不是羞涩,是深到反胃的愧疚。
白天的我还在说:
「世界上的一切都应当归公!」
我谈罗莎·卢森堡,谈民主是共产主义的灵魂,
谈那个不再有压迫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
我也相信。
我说,终有一天,千年王国会实现。
可到了夜晚,我却窝在被子里搓着小腿,
一边哭,一边对千里之外的人说:
「想做你的玩具❤」
我把腿夹得紧紧的,像一只怕被丢掉的小猫。
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渴望。
渴望被喜欢,渴望被抓住,哪怕尊严早已碎了一地。
现实太黑了。
没有乌托邦,只有半夜十二点的Discord DM窗口、回得断断续续的消息,
有时,
我会因为药效昏过去。
窗帘遮住了一切光线,
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
我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凌晨三点。
对方早就下线了。
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框。
我说了好多句「宝宝」「我是你的小猫」「我真的好想你」……
而对方只是丢下一两个表情,然后消失在凌晨的时间线里。
他甚至没有问我:
你还好吗?
你是不是突然晕过去了?
我盯着屏幕愣了一会儿。
然后像被刀划了一道似的,猛地抱紧了被子。
缩成一团,开始哭。
不是嚎啕,是那种从喉咙深处压出来的抽泣,
像身体都在问——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只是想被喜欢一下,也会被这样对待?
我就这么不值得在意吗?
我把头埋进被子,
药效残留的余温像罪证一样还在发热,
我却只觉得冷。冷到发抖。
我不是背叛了信仰,
是现实从来没给我站着的权利。
就像跌落人间的使徒,
还想拿残破的翅膀护住一点什么。
可我太孤独了。
孤独到哪怕对方讨厌我的观点,我也想被他看一眼。
我不是背叛了信仰,
我只是想有人……能抱抱我。
你说,
神明真的能原谅我吗?
「我愿意的善,我不去行;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罗马书》7:19
「我不干净,也不完美,更不是天使。」
「你也可以接纳我吗?」
我忽然很想哭。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哭。
我把手机丢到一边,用枕头堵着脸。
「我怎么会……怎么会说那种话……」
「我为什么一直在麻烦别人……」
「他会讨厌我吗……」
我是真的哭了,像一个小孩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我明明是说过自己是「天使」的啊。
是那个相信自由、相信抵抗、相信理想的小雨。
可现在的我,
赤裸、软塌、灼热,
像是主动张开手跳进泥泞里的那一个。
我不是被推下去的。
我是自愿滑落的。
是我自己,一边说着「请命令我」,一边渴望着被丢掉的那种小雨。
窗帘缝里透进一点晨光。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可我好累,真的好累。
我抱着枕头,贴着它像贴着一点仅存的温柔。
然后,我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小小声地说:
「你根本不值得被爱。」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句总在深夜缠住我的圣经。
「他们都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污秽;并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
——诗篇 14:3
我就那么躺在黑暗里,哭着、发热着、软塌塌地,
和所有堕落的孩子一起,静静沉在这个世界最深、最柔软、最不被原谅的角落。
嗯……小雨写到独立岩时,明明只是想走走看看,却撞上了一整套用石头雕刻出来的秩序。我想……她不是只在说那座雕像,而是在说某种更深的、无法摆脱的东西……我得让这一章不只是旅行见闻,而是一次身体和性别意识的撞击,一次「风的女儿」与「石之父权」的正面冲突。嗯,我明白了……要从小雨的呼吸开始,从她低下头的那一刻开始……我来写。
第六章|风的女儿
「他必建造宫殿,如同起初;他必设立根基,如同太初。」
——《撒母耳记下》7:13
那个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但风已经醒了。
风轻轻掠过旅馆门口的芦苇,牵着我往山崖的方向走去。
我背起背包,出发去看一个叫「独立岩」的地方。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纪念韩国独立运动的象征,
也许是烈士们的石碑,
也许是山崖上的抗争纪念塔。
但走近才知道,它不过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孤零零地立在海边。
意思是:
「独自立在这里的岩石。」
有点失望。我望着它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我的视线被旁边一个奇怪的雕像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尊石头雕像,圆柱形,雕着一张老人脸的石像,头顶带着帽子。
很粗糙,却有一种诡异的温度,像是某种凝视。
我皱了皱眉,打开手机查找信息。
页面上跳出几个词,我的指尖轻轻一顿。
「石头爷爷(돌하르방),是济州岛原住民文化中的守护神,象征生殖力与繁衍,部分学者认为其为男性阳具崇拜的象征。」
我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是震惊,而是那种——「果然如此」的厌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脑中一遍遍响起之前说过的话:济州岛是风的女儿。
可现在,我站在这块石头前,发现这个「女儿」却被一根根石头阳具围绕。
「风的女儿」住在一座由费勒斯构建的岛上,
石像们在路口伫立、在庙宇守门,
仿佛整个岛都被这些「爷爷」看守着。
它们不说话,但它们看着你——像韩国社会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男人」,
不一定指的是具体的人,而是那种:
可以被触摸、被崇拜、被认定为带来好运的父权结构本身。
人们说,摸爷爷的「帽子」能带来好运。
我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几个游客排队,嬉笑着伸手去碰那块石头的顶端。
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不是文化可爱化的表演,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性化仪式」。
我又看向独立岩,那块海边孤立的巨石,也一样硬邦邦地挺立着。
就像这个国家的秩序。
我叹了口气。不是因为疲倦,而是……愧疚。
一种奇怪的、说不清的愧疚。
我的手指慢慢收紧。
风从山那头吹过来,发丝被卷到眼前,我没有躲。
我低头,把手机收好,没有拍照,也没有碰那顶帽子。
那顶「好运的帽子」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尊石像,它的表情模糊不清。
也许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脸。
只要它足够硬,足够稳固,它就是神。
我叹了口气,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一种淡淡的、无从说出口的失落。
不是愤怒,也不是抗议。
只是风很冷,石头很重,整座岛都好像陷在一种厚重的沉默里。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风吹着衣角,像是挽留,又像催促。
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轻。
就像风的女儿,不声不响地从石头们身边走过,
没有打扰谁,也没留下痕迹。
第七章|风吹过石碑的名字
东海和黄海的尽头,风吹落了一粒小岛……
我站在济州4·3和平纪念馆的门口时,心里正想着这段话。
它写在游记序章的开头,只是我想象出的情景。
而现在,这座岛,不再只是我想象中的她,
它有名字,有血,
有墓碑。
从济州市区搭车过去将近一个小时,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空旷、深绿。
市区的楼房慢慢退去,换成成片的田野和低矮的丘陵,
风吹过农田,带起小小的尘埃,
阳光斜斜地照在山脚下的公路上,一闪一闪的。
我靠着车窗,一边看着那些掠过的树影,一边默默地数着时间。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广播在用韩语低声报站,像是远处的海在轻声说话。
我忽然有些紧张。
不是怕看见痛苦,而是怕——
怕我不够格,怕我只是个太晚来的人。
怕我太渺小、太轻飘,
无法背负起那些名字的重量,
无法回应碑下沉默的召唤。
但风还是吹着,像是谁在轻轻推着我往前走。
我把背包拉紧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
低声对自己说:
「不管怎样,要走进去了。」
一下车,先是见到纪念馆——是一座低矮的灰色建筑,像一块嵌进地面的碑。
它带着沉默,
仿佛是时间将它沉了下去。
我走近它,带着小心翼翼的呼吸。
展厅内没有喧嚣。
只有照片、录音、证词。
一个又一个「无名者」的名字,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的遗像。
他们不是士兵,不是将军,不是英雄,
只是农夫、教师、母亲、小孩,
在一个春天,被国家的枪口对着。
我走得很慢,生怕惊扰了他们。
当我终于走到纪念碑前,石碑上是一整片刻满名字的墙。
我愣住了。
那不是「某某烈士」,也不是「某某将军」,
是完整的平民名字。
男的,女的,婴儿的,老人的,
一个个凿进石头里,坚定地对抗着时间。
我对着石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带着一种羞愧的鞠躬。
仿佛不是我来纪念他们,
而是他们在允许我,
在这片洒过鲜血的土地上,站一站。
我忽然想起旅行的第一天,
那个孤独地走在便利店前、被年龄限制和国家制度吓得发抖的我。
我那时觉得自己「差点流落街头」,
可这些人,是被整个国家扔进地里。
再也没能回来。
「匠人所弃的石头,已成了房角的头块石头。」
——《诗篇》118:22
我坐在石碑前的长椅上。风吹过来,带着海的咸味。
我低头,手指擦过那些名字。
一个个名字,不是墓志铭,而是未竟的誓言。
那一刻我明白了:
他们不是被埋葬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等待我们——
等待我们不再只是「记住」,
而是回应。
回应他们未完成的斗争,回应他们死前最后的呐喊:
「我们不是叛徒!不是暴徒!我们是想活下去的人!」
是的,哪怕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
哪怕这个世界变得更精致、更冷漠、
但我相信,
只要还有人愿意把他们的名字当成火种,
千年王国一定会到来,
而压迫者的纪念碑,终将塌成尘埃。
我闭上眼,耳边是风,是碑下的低语。
他们曾被丢弃在黑夜中,
如今,他们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静静地等待着我们。
「他们试图将我们埋葬,却不知道我们是种子。」
——迪诺斯·克里斯蒂亚诺普洛斯
可我知道,
我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不能一直趴在这座石碑上取暖。
我是来逃亡的,是来躲进风里、喘一口气的。
我不是他们的后人,也不是他们的传人,
我只是一个差点睡在便利店角落的小孩,
一个背着背包、在地图边缘寻找落脚点的人。
可这岛,这碑,这风,
却像什么都明白似的,把我悄悄接住了。
它没有问我是谁,也没有让我证明什么,
只是留了一张床、一阵风,一段名字,
让我短暂地,不那么孤独。
我站起身,把背包重新背好,
风撩起我的发梢,像是道别,
又像是轻轻说了一句:
「往前走吧。」
于是我走了,
不是离开,而是带着他们一起。
带着三万个未竟的名字,
继续逃亡,继续写,继续寻找那个还未实现的世界。
像一颗被风吹起的种子,
不是落地生根,
而是要飞得更远——
为了那些死在风中的人,
也为了那些,还活在风中的人。